朝鮮戰爭 1592(下) 第八章 這是誤會(第2/5頁)

不過這些錯誤瑕不掩瑜,不能掩蓋宋應昌所做出的貢獻。朝鮮戰爭歷時六年,大明經略先後換了四任,宋應昌的表現是最出色的一位,他在朝鮮戰爭中的盡心盡力,值得歷史給予一個客觀、公正的評價。

有趣的是,不光是大明有人對宋應昌不滿,就連朝鮮人也對他不那麽瞧得起。

這其中的表面原因,是因為宋應昌在糧草運輸問題上對朝鮮官員不假辭色,動輒呵斥,甚至還越權幹涉朝鮮官員的任免,惹得朝鮮朝廷不滿;但深層次的原因,卻是一個跟戰爭八杆子打不著的學術歧見。

李朝一直以來師從大明,意識形態上信奉的是朱子學說為基礎的儒學。而宋應昌、袁黃等人,則是王陽明的信徒,其中袁黃與王學淵源極深,他父親袁坡是王陽明的弟子之一,他的老師是王陽明的嫡傳學生王畿。

宋應昌、袁黃和其他“王學”門人一樣,滿懷著將陽明之學傳遍天下的偉大理想。在萬歷十二年,王學門人已經取得了初步勝利,讓王陽明正式配祀孔廟。等到宋、袁來到朝鮮以後,卻驚訝地發現,一向對大明亦步亦趨的朝鮮,居然對陽明學說無動於衷,這實在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於是,宋應昌、袁黃在打仗之余,還希望把王學萌芽播種在這片荒地之中。王陽明文武雙全,所以他們就從最要緊之處入手,先教朝鮮軍人陽明兵法,等到時機成熟了,又正式向朝鮮國王提出要講習王學,傳授儒生們陽明心法,甚至建議在朝鮮孔廟裏也擺上一尊陽明像。

這一下子可捅了馬蜂窩,朝鮮大臣們即使被日本人占領國土時,都沒這麽氣憤。他們對宋、袁的這種做法極其不滿,明裏暗裏拼命抵制,無論如何也要維護朱子學說的尊嚴,甚至罵宋應昌等人是“世衰妖興,一至於此”。後來袁黃被李如松彈劾了十條罪過,其中一條就是他在“左道惑眾”,連帶著一些對王學有興趣的朝鮮儒生,都被問罪處罰。

在這種情緒帶動之下,朝鮮官員對宋應昌的一切都看不慣,種種記載裏頗多譏諷。諷刺的是,這種激烈反彈與爭論,反而讓王學在朝鮮人所共知,引發了更多人思考,並最終發展出朝鮮陽明學分支的江華學派,也算是無心插柳。宋應昌、袁黃若知後事,也足堪欣慰了。

插播完畢,咱們回到正題。

宋應昌走了,顧養謙來了。

顧養謙是嘉靖四十四年進士,時任兵部左侍郎兼薊遼總督,也算是一號人物。石星推薦他,一是因為他辦事水平不錯;二是因為他沒參與過抗日戰爭,政治上沒有包袱,可以毫無心結地展開議和活動。

比起宋應昌來說,顧養謙推動議和不遺余力,真心誠意,因為他的使命是促成和談,只有和平才是顯示出他的價值來。

可是他甫一上任,並沒有急於表露出自己的態度。此時朝廷局面還亂得很,如果主戰,會被主和派攻擊;主和,會被主戰派攻擊,左右都不是人,顧養謙可不希望落得和前任宋應昌一個下場。

顧養謙一直在等,等一個合適的契機。

大明朝廷裏主戰派和主和派的根本性分歧,在於日本的態度:主和的認為日本已經表現出恭順,可以安撫;主戰的認為日本是狼子野心,根本沒表現出臣服的姿態。

如若有什麽證據證明日本確實服軟了,那就好辦了。

說證據,證據還就真來了。

沈惟敬、內藤如安偽造好了《關白降表》以後,興沖沖地來找宋應昌。結果宋應昌沒找到,他們碰到了顧養謙。

顧養謙一看,樂了,這可真是瞌睡時來個了枕頭哇。有了這份關白降表,事情就好說了。

然後他做了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找萬歷皇帝商量,說日本人已經把降表給準備好了,看能不能把對日本提出的條件再弄的優厚一點,從“只封不貢”改為“封貢並行。”這可以理解,開出的好處越多,和談的概率越高嘛。

朝廷中的主戰派一看顧養謙這小子又來這一套,綿綿不斷的彈劾又攻了上來。但這一次顧養謙扛住了,因為他上頭有石星頂著。

石星之前沒出手保宋應昌,是因為後者跟他的戰略思路不合,現在顧養謙是地道的主和一派,手裏又有《關白降表》,他自然得全力保下。

對於顧養謙的“封貢”之議,萬歷心裏很猶豫,不是特別情願,只想給秀吉個空頭名號就算了。可顧養謙這人有耐心,反復陳說日本非常恭順,和平一定會達成,甚至說朝廷若不答應封貢,那我就辭職算了,沒法兒談。

萬歷問計於首輔王錫爵,這老頭子答的含含糊糊,說什麽“若真心向化,絕無絶理。又非我孝子。若分外要求。絕無許理。”等於什麽都沒說。萬歷又問石星,石星自然是向著顧養謙的。幾番周折,萬歷皇帝這才勉強開了金口,說只要日本人拿出點實際保證,都撤軍回去,那封貢之事便有可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