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啞然

石星沿途當然並沒有動用驛傳,他無力,當然更無心用國家的公器來使自己的旅途更舒服一些。此次回鄉,可以說是他自己找的,對張居正政見的不贊同,是他毅然上疏再辭官的原動力。

張居正的很多革新,他認為本質是好的,而且比王安石在宋神宗年間的變法要更成功一些……毫無疑問,大到條鞭法和丁役折銀,還有清理田畝,都是帝王才能為之的大事業,一般的大臣根本無能為力,張居正做到了,石星深深拜服。

而邊境之安,府庫之充實,也是嘉靖和隆慶年間沒法比的,中興之氣象,就在於此。

至於小到驛傳之類的士大夫眼中的小節,張居正也是久抓不放,並不曾松懈過。

論起這些事跡,石星也是深深佩服,知道張居正乃大明第一賢相。

但盛世尚有隱憂,何況這所謂的“中興”呢?

石星所詬病的,就是張居正的考成法在內的諸法,雖有遏止勛貴之用,但考成法下,最受盤苛壓榨之苦的,還是那些升鬥小民。

官紳大戶,總有辦法將危機轉嫁,而地方官深知張居正等在朝中樞大佬的喜好,拼命逼壓,以求完糧完稅,原本地方上七成左右就可完稅,現在非得到九成不可,這其中固然是大戶士紳之家也略有損傷,但傷筋動骨的,還是那些最為普通的小民。

考成法下,官吏以此法為最重要之事,只求完成任務,催科之下,不知道是有多少血淚藏於其中。

其余諸法,也是因人成事,石星不覺得張居正以私人為大吏,書信為法度的辦法可以維持多久,無非還是人亡政息。

這些想法,他與惟功坦率的談過,也與其余的同僚談起過,但大多的人還是以現在政治比早年清明,刑獄比以前公平,驛傳復蘇,府庫充盈來反駁於他,而石星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只能將郁悶深藏於心,只是公然表示與江陵相國政見完全不同,得了一個拗書生的評價,官場的前途,就是更加黯淡了。

只有張惟功在與他交談時,驚異於石星的想法,也是對張居正近年權勢越來越大,令行禁止,無有約束隱約表達了自己的意見,若非如此,石星這種耿介的脾氣,惟功想與他接近結交,也還真是不可能的事情呢。

在朝在野,與石星相同或不同,理由不一,但大體多是張居正的獨斷專行和帶來的負面作用使不少人頭腦更加清醒,這些人雖然並沒有強大的勢力,但潛伏於朝野之間,在張居正死後,在幾個有心人的帶領之下,還有萬歷的報復心之下,終於將張居正的改革不分良莠,沖擊洗涮的幹幹凈凈,這是歷史的悲劇,而身處其中的人,在大潮到來的時候,其實倒是無能為力,只能隨波逐流了。

“我是可以安然回鄉,再無隱憂,江陵雖然心胸越來越狹隘,不過我主動辭官,蕭然離京,他好歹還要看少國公的面子,不會再為難於我了……”

家鄉縣境在望,石星卻是有些近鄉情怯了。

這年頭培養一個秀才都要舉族之力,想出一個舉人,可能是一個家族窮盡三代之功,能出一個進士,更是使一個家族飛黃騰達,轉變機運的唯一機會。

石星為舉人之後,他的族居之地就豎起了一個牌坊,成為進士,再加豎一座,原本鄉人是想他成為尚書再加一座,入閣則又可加一座,將來加保、傅,再加一座,這樣石家族居之地,外人進入之時,首先就是要跨過那高聳入雲的牌坊,一座接著一座,就算是知縣入內,也要下轎步行,表示尊敬。

這是當年的野心了……經過自己那舉人和進士兩座牌坊之後,石星看到一片低矮的村落群,無聲的嘆了口氣。

他當官一直是為京官,京官清苦,加上張居正這幾年在優免田和力役上管理甚嚴,石星的官位,只能蔭庇六個族人不納稅,免稅的田地只有數十畝,這麽一點好處,也就勉強夠維持族學所用,能叫族人可以繼續叫子弟讀書,作為當年被全族供養一路讀書高中的石星,雖然對免優免這個政策沒有不滿,但心底裏的遺憾也是不可避免了。

而且他知道,江南一帶士紳的勢力根深蒂固,優免和投充、詭寄、飛灑等名目繁多的逃稅方法仍然大行其道,地方官能力有限,一個知縣和幾個幕僚怎麽可能與整個地方對抗?考成法下,無非是把更多的負擔和壓力轉嫁到普通的農民身上,就算這樣,士紳集團都是大為不滿呢。

石家這裏,畢竟是鄉裏本份人家,雖然對石星當官後整個家族的境遇未能有根本性的轉變而失望,但畢竟石星是家族的榮耀,石星剛剛到了族居村落的村口,就是有幾個堂兄弟看到了他,大呼小叫的迎了過來。

接著是族長等長輩聞信趕來,聽說石星辭官,這些族人臉上神色當然有明顯的失望之色,但他們尊敬石星這樣的讀書人,並不敢多說什麽,在族人的簇擁之下,石星先至祠堂,拜祭了祖宗之後,這才趕往自己的居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