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家寡人李顯

神龍元年(公元705年)正月,五十歲的李顯第二次登上了大唐天子的寶座。

世事的變幻無常讓李顯充滿了感慨。

二十一年前的那個春天,母親武曌悍然發動嗣聖宮變,把登基不過兩個月的李顯廢為廬陵王,貶黜到了荒涼偏遠的房陵;二十一年後的這個春天,李顯在五大臣的擁護下發動神龍政變,一舉終結了母親武曌的強權統治,把她軟禁在了淒清寂寥的上陽宮……

歷史漫不經心地兜了一個圈,人間已然幾度滄桑巨變。

看見自己年屆半百的生命忽然間嚴霜落盡,繁花似錦,中宗李顯不禁百感交集。二月十四這天,他為妻子韋氏舉辦了一場隆重的冊封大典,將皇後的鳳冠再次戴在了韋氏頭上,同日追封她的亡父韋玄貞為上洛王、亡母崔氏為王妃。

苦盡甘來的皇後韋氏站在太初宮的門樓上,遙望著廣袤而壯麗的帝國山河,俯視著匍匐在腳下的臣民,眼裏噙滿了喜悅而幸福的淚水。

她激動地品味著這份渴望已久的榮耀與尊嚴,覺得前半生經歷的所有苦難,如今總算有了一份令人滿意的報償。

該如何享受上天的這份饋贈呢?

站在早春二月暖暖的陽光下,皇後韋氏眺望著未來的歲月,不禁有些目眩神迷,心旌搖蕩。冥冥中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對她說——女皇武曌曾經擁有的一切,你也可以擁有!

韋後轉過臉去,看著朝陽之下滿面紅光的皇帝,幽幽地說:“皇上,還記得您當年說過的那句誓言嗎?”

李顯微微一怔。

韋後莞爾一笑,說:“‘如果上天垂憫,讓我們重見天日,我一定讓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絕不禁止。’皇上可還記得這句話?”

慢慢地,李顯終於回憶起來了。

他略顯尷尬地笑了笑,看見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重新浮現在了他的眼前……

這麽多年過去了,從東都洛陽前往房陵(今湖北房縣)的那駕馬車依然在他的記憶中轆轆而行。那一年,妻子韋氏已經身懷六甲,那一趟漫長而顛簸的貶黜之旅對她而言不啻於一場痛苦無邊的煉獄。李顯一路上緊緊擁抱著面無血色的妻子,在心裏向上蒼發出了至誠至切的呼告,乞求用自己的性命換取她們母子平安。

蒼天有眼。就在一片四野無人的荒涼山麓,一個美麗的千金公主終於呱呱落地。

李顯脫下自己的錦袍小心翼翼地裹住這個來之不易的小生命。

那一刻他和妻子都忍不住喜極而泣。

他們把這個小公主取名為“裹兒”。

裹兒是個不幸的孩子,從她降生的那一天起,就沒有享受過一天錦衣玉食的生活。在李顯一家人的記憶中,幽禁於房陵的十四載歲月似乎充滿了無盡的淒風苦雨,他們幾乎認定這輩子已經沒有出頭之日了。李顯逐漸變得萎靡不振,對未來完全喪失了信心。每當母親武曌派出的使臣來到房陵,滿懷恐懼的李顯第一個反應就是想要自殺。

是妻子韋氏一次次把他從崩潰和死亡的邊緣拯救了回來。韋氏總是看著李顯的眼睛說:“禍福無常,大不了就是一死,我們又何必自戕?”

就是這一段相濡以沫的歲月,讓李顯和韋氏情愛彌篤,也讓李顯在無形中對韋氏充滿了依賴。(《資治通鑒》卷二〇八)

那些日子裏,李顯不止一次地從韋氏的目光中看到了溫暖和希望。終於有一天,李顯一手拉著妻子,一手指向蒼天,情不自禁地說:

“如果上天垂憫,讓我們重見天日,我一定讓你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絕不禁止!”

而今,兌現諾言的時刻終於到了。

中宗李顯迎著皇後韋氏殷切的目光,輕聲問道:“說吧,你想要什麽?”

“垂、簾、聽、政。”韋後說。

皇後的冊封大典過後,百官朝會的大殿上便多出了一道透明的帷幔。帷幔後面赫然多出了一個女人。

這一幕是多麽似曾相識啊!

以五大臣為首的文武百官不無痛苦地發現——陰盛陽衰的李唐王朝即便經歷了神龍革命的洗禮,卻依舊擺脫不了牝雞司晨的尷尬。

侍中桓彥範第一個挺身而出,向皇帝遞上了一道奏章。他開宗明義地引用了《尚書》中的一句名言:“牝雞之辰,惟家之索。”母雞在早晨代替公雞鳴叫,這個家庭就一定會蕭條。他說:“臣見陛下每次主持朝會,皇後都隔著帷幔坐在殿上,參預政事。臣觀自古以來的帝王,沒有哪一個跟女人共同執政而不國破身亡的。而且陰在陽上,違背天理;婦人淩駕丈夫,不合人道。伏願陛下鑒察古今之戒,以社稷蒼生為念,令皇後專居中宮,主持內職女教,不要出來幹預朝政。”

奏章呈上,李顯瞥了一眼就把它扔到了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