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演越烈的政君臣博弈

永徽六年九月的一天,高宗李治在散朝之後,忽然點了幾個宰相的名字,讓他們到內殿,說有要事相商。

被點到名字的人是:長孫無忌、李勣、於志寧、禇遂良。

而其他三個宰相韓璦、來濟、崔敦禮則不在被召之列。

對於天子召見的目的,四個宰相都心知肚明——皇上要攤牌了。

進內殿面聖之前,他們在政事堂小聚了片刻,準備商量一個對策。

面對即將到來的這個重大事件,四個宰相表情各異。

長孫無忌眉頭緊鎖,始終一言不發。

李勣則是一會兒閉目養神,一會兒擡頭望天。

於志寧表情曖昧,目光閃爍。

只剩下一個禇遂良帶著憂憤不安的表情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最後終於無奈地意識到——和天子死磕的光榮使命,已經責無旁貸地落到自己的肩上了!

他知道,在即將與天子展開的這場對決中,長孫無忌是己方的大佬、是主帥、是最後一張王牌,不到萬不得已是不能上場的;而李勣呢,看他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樣子,無疑是和天子一個鼻孔出氣的;至於這個老滑頭於志寧,從頭到尾都在躲避他的目光,八成也是指望不上了。

禇遂良最後用一種慷慨赴義的口吻打破了沉默:“皇上今日之召,大半是為了皇後廢立之事,皇上既然心意已決,觸逆龍鱗只有死路一條。太尉是天子舅父,司空是開國功臣,所以你們不宜進諫,不能讓皇上有殺元舅和功臣之名。只有遂良起於草茅,對帝國並無汗馬功勞,而今又忝居宰輔之位、身受顧命之責,若今日不以死相爭,有何面目去見先帝!”

禇遂良這番話說得大義凜然,表面上好像是要同時保護長孫無忌和李勣,怕他們被皇帝怪罪,其實他保護長孫是真的,保護李勣則純屬扯淡!說白了,他無非是想堵住李勣的嘴,希望他不要開口罷了。

這幾句話說得實在漂亮,所以他話音剛落,長孫無忌就立刻投來贊賞和鼓勵的一瞥。

李勣一聽,心中暗笑。好你個禇遂良,居然不讓我說話?行,不說就不說!李勣馬上站起來,借口身體不適,要先行告辭,然後拍拍屁股就徑直出宮了。

李勣是個聰明人,他知道天子這回是志在必得,長孫無忌這幫人想跟天子硬拼,最後只能是自取其咎。所以,與其跟他們撕破臉面,輕易暴露自己的立場,還不如表面上棄權,作隔岸觀火之態,等到雙方相持不下的關鍵時刻再投天子一票。

至此,四個宰相都選擇了各自不同的博弈姿態——長孫無忌老謀深算,按兵不動;禇遂良摩拳擦掌,準備沖鋒;李勣貌似棄權,實則保存實力;而於志寧則是立場模糊,態度曖昧。

李勣走後,長孫無忌、禇遂良、於志寧三人隨即進入內殿。

看著他們姍姍來遲的身影,天子李治顯得很不耐煩。他直直地盯著長孫無忌,開門見山地說:“皇後無子,武昭儀有子,今欲立昭儀為後,何如?”

禇遂良趨前一步,擋住了天子直視長孫的目光,朗聲答道:“皇後名家,先帝為陛下所娶。先帝臨崩,執陛下手謂臣曰:‘朕佳兒佳婦,今以付卿。’此陛下所聞,言猶在耳。皇後未聞有過,豈可輕廢?臣不敢曲從陛下,上違先帝之命!”(《資治通鑒》卷一九九)

在中國古代,男人想要把老婆休掉,必須要有聖賢規定、社會公認的七種理由,這七種理由稱為“七出”或“七去”:“不順父母去,無子去,淫去,妒去,有惡疾去,多言去,竊盜去。”(《大戴禮記·本命》)也就是說,至少要具備這七條理由中的一條,才可以休妻。

高宗始終強調的廢後理由,就是其中的第二條——無子。

誠然,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古代社會,這個理由確實是很充分的。但是,“無子去”這個休妻理由在後來的實踐中也有了附加條件,那就是:只有當女人過了五十歲而仍然無子,才可以被休掉。而此時的王皇後才二十幾歲,誰敢說她一輩子都不能生育呢?

因此,禇遂良才會理直氣壯地說“皇後未聞有過”。

可是,就算這個廢後理由不成立,高宗應該也還有其他理由才對,比如此前炒得沸沸揚揚的殺嬰案和厭勝案,王皇後不是都難逃幹系嗎?有這麽好的廢後理由,高宗為何只字不提呢?

唯一的解釋只能是——證據不足。

也就是說,在這兩起案件中,王皇後盡管都有嫌疑,卻都不能坐實。換言之,高宗對這兩起案件可能一直抱有疑問;或許在心裏面,他並不能完全排除武昭儀陷害皇後的可能性。這樣的疑慮很可能導致了他的心虛,所以他不敢公然用這兩項罪名作為廢後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