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皇後:武則天

永徽六年十月十三日,唐高宗李治頒布了一道廢黜王皇後和蕭淑妃的詔書:“王皇後、蕭淑妃謀行鴆毒,廢為庶人,母及兄弟,並除名,流嶺南。”(《資治通鑒》卷二百)

至此,這場曠日持久、震動中外(宮中和外廷)的後宮之戰,終於以王、蕭的全面失敗而落下帷幕。

說王、蕭二人“謀行鴆毒”,這實在是有些“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的味道。然而,形勢發展到這一步,已經沒有人去關心天子所言是否屬實了,更沒有人敢替這兩個被天子拋棄的女人說話。滿朝文武如今關心的只是——如何在急劇變化的形勢中,迅速作出對自己有利的選擇。

十月十九日,大唐帝國的文武百官聯名上疏,請求讓武昭儀正位中宮。

同日,高宗李治頒布了一道詔書,宣布冊立武昭儀為皇後。

在這道歷史上著名的《立武昭儀為皇後詔》中,李治冠冕堂皇地向天下人隆重推出了他的新皇後武媚,詔書稱:

武氏門著勛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後庭,譽重椒闈,德光蘭掖。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待從,弗離朝夕。宮壸之內,恒自飭躬;嬪嬙之間,未嘗迕目。聖情鑒悉,每垂賞嘆,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為皇後。(《全唐文》卷十一)

這道詔書的大意是:武氏門第煊赫,功勛彪炳,出身高貴。過去因才德出眾被選入宮中,美譽之聲溢滿宮闈,德行之光照耀掖庭。朕昔日為儲君時,蒙受先帝慈恩,常得侍奉左右,朝夕不離。在內宮之中,始終檢點自己的一言一行;身處嬪妃之間,從未與人耳目交接。先帝有感於此,每每贊賞稱嘆,遂將武氏賜給了朕,就像漢宣帝把王政君賜給太子一樣。現在,可以立她為皇後。

很顯然,詔書中這些肉麻辭藻和吹捧之詞都是文臣們幫天子堆砌的,純屬政治上的空話套話,不值一哂,關鍵是“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這一句,明顯是出自高宗的授意,否則沒人敢這麽編排。

不過很多人都知道,所謂“遂以武氏賜朕”只不過是李治對天下人撒的一個彌天大謊。他試圖以此淡化武媚曾經是先帝侍妾的尷尬事實——只要把武媚說成是先帝所賜,那麽她的身份就不再是李治的庶母,而是名正言順的妻妾了,立武媚為皇後的合法性依據也就有了。

然而,這個美麗的謊言實在是編得有些牽強,它固然是把李治和武媚的關系洗白了,可同時卻把太宗李世民的臉給抹黑了——很難想象天底下會有這樣的皇帝和父親,居然不惜違背禮教人倫,把自己的女人(而且是已經臨幸過的)主動送給兒子當老婆!

不過太宗皇帝既然已經作古,死無對證,這件事就成了一樁無頭公案,既無法證明,也無法證偽。只要高宗能把謊扯得理直氣壯、扯得正氣凜然、扯得臉不變色心不跳、扯得連自己都相信是真的,那又有誰敢公然指責呢?

再說了,有了禇遂良被貶的前車之鑒,百官們誰願意步他後塵?他們當然樂得與高宗皇帝一起圓謊,一起分享成功的喜悅和勝利的果實,一起為武昭儀的苦盡甘來拊掌相慶,一起為她的正位中宮舉手歡呼。

永徽六年這場後宮之戰的結果,傳統史家往往把它歸功於(或者歸罪於)武曌的個人因素。在傳統的解讀之下,武曌純粹是因為施展了狐媚之術迷惑高宗,並且處心積慮陷害皇後,不遺余力拉攏朝臣,最終才得以正位中宮。而高宗李治則被普遍描述成一個毫無主見、純粹被武曌利用的昏庸皇帝。

事實上,這未免高看了當時的武曌,也未免低估了當時的李治。

解讀歷史都難以避免事後諸葛亮。人們往往是因為武曌日後締造了一個女主登基、牝雞司晨的歷史事實,並且因為李治的確對日後陰盛陽衰的政治局面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所以才會以此倒推,從一開始就把武曌視為一個徹頭徹尾的野心家和陰謀家,也才會把李治始終看成是一個懦弱的丈夫和無能的皇帝。

可實際上,這是一種錯誤的目光,因為它把動態的歷史靜態化了,也把復雜多變的人簡單化和臉譜化了。

武曌固然是一個自信、堅忍、工於心計、不甘被命運擺布的人,但是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或者說在不同的時勢和情境當中,她的生命能量必然要受到不同程度的制約,尤其是在正位中宮之前,無論她有多大的野心和陰謀,其力量和手段也終歸是有限的,所以,不能認為她當時就已經把李治玩弄於股掌之中。

每個人的人生都是一個逐漸成長、逐漸成熟的過程,武曌當然也不例外。從深宮中的武才人,到感業寺裏的女尼,再到二度入宮的武昭儀,她強勢的人格特征是一點一滴養成的,她巨大的生命潛能也是一步一步開發的。對於當時的武曌來說,未來如同一條迷霧中的河流,誰也不知道前面是暗礁、激流,還是深不可測的漩渦,所以她只能小心翼翼地摸著石頭過河,絕不可能以一種未來女皇的姿態無所顧忌地往前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