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左會談(第4/7頁)

“季高先生!”林則徐兩眼凝視著左宗棠,接著轉過頭看了看三個兒子。他一直很輕松,這時突然露出了嚴肅的面容。沉默時間雖短,但令人窒息。過了一會兒,林則徐才開口:“我同外國打交道,學到很多東西,我自認比一般人更了解外國,因此也感到可怕。這事必須大聲疾呼,但在目前立場,我還做不到,我只希望有志氣的人知道。這是很悲痛的啊!”

“悲痛?”

“外國太先進了!”

“若只是這些,我也懂得。鴉片戰爭敗了,就因為對方太先進。”

“差距太大!簡直叫人絕望。”

“那我們就努力吧!”

“需要時間。”林則徐輕輕搖了搖頭,“這要看我們如何努力……照目前這樣下去,恐怕要幾百年。”

“幾百年?太長了!”左宗棠驚呼。

“我是說照目前這樣下去。”

“那該怎麽辦?”

“若能把人改造好,趕上外國,時間可能會短些。”

“改造人?”

“現在的人不行。成人一半抽鴉片,大多卑躬屈膝,這不成!”

“是呀。”

“俄國叫人擔心!我們跟它有很長的邊境線相接。俄國是個農業國,搞農業必然要土地,他們對土地非常貪婪。俄國土地都在寒冷地帶,冬季也沒有不凍港。俄國出於本能,必然南下。我國就在它南邊。危哉!危哉!”

“好像我在唱獨角戲啊,今日本打算恭聽您的高論呢!”林則徐苦笑。

“我想談的問題沒有大人那麽宏大。”左宗棠跟平時有點不一樣。

“我所談的問題不是宏大,是不著邊際。我想聽你能談談具體一點的問題。季高先生,你認為目前我國最值得注意的是什麽問題?”林則徐拿起酒杯,架起腿,這是一種便於談話的氣氛。

“我覺得與其說值得注意,不如說是值得擔憂。匪賊橫行啊,廣西最為嚴重,尤其拜上帝會,最值得注意。”

“拜上帝會我倒是常聽說,是信耶穌教的吧?”

“嗯。連神仙菩薩都成外國造的了,前所未聞的稀罕事呢!”

“是呀。不過,如來老佛也生在印度。”

“如來老佛嘛,總還算是鄰近地方的。耶穌可是西洋的啊!”

“你收集了不少有關拜上帝會的資料吧?”

“盡可能收集了。我覺得這個組織最為重要。”

“能不能說給我聽聽?不能說盡的,我希望你能抄份資料給我。”

“可以,我盡可能詳細地向您匯報,以後再呈上資料。待我都準備好了請大人過目。”左宗棠越說越起勁兒。

從他不參加集體拜訪,結果鬧出剛才那戲劇性的場面,林則徐看出,這人有強烈的表現欲,說不定剛才掉河裏也是事先策劃好的,目的是引人注意。自我表現欲強的人,自己談話要比聽別人說話顯得更得意。左宗棠高談闊論時,比先前精神多了。他確實擅長說話,大概是在看到胡林翼的信後,早就考慮好今天該說什麽話。他先談洪秀全。

“他是廣東花縣客家人。”左宗棠未做多余解釋。他知道林則徐了解什麽,不了解什麽。談話的人主動配合,與聽話的人便很合拍。左宗棠簡單談了洪秀全做夢的事。其實,連維材早已詳細向林則徐講述了這個最近突出的事件。左宗棠好像事先也覺察到這點。

“據說夢中天兄就是耶穌,天父就是耶和華。林大人,您怎麽看?”

“聽說他在六年後才發現夢中人是耶穌和耶和華。據說做夢前,他曾隨便翻閱過《勸世良言》。或許是受這書的影響才做了那樣的怪夢吧。連續四十天高燒,大概能把藏在腦子裏每個角落的事都翻出來了。”

“林大人相信洪秀全嗎?”

“相信?我還沒有見過他哩!”

“我是說夢。他真的做過這樣的夢嗎?我覺得可疑。我認為他是想利用耶穌教。依我看,他根本沒做夢,夢是編的,他在做戲。”左宗棠語氣激烈。

“哦?做戲?”林則徐看了他一眼。要說做戲,眼前這位想來也是好手。

“意在網羅人心。大人不這麽看嗎?”

“這是有可能的,若說他有什麽企圖,利用耶穌教可是個聰明的辦法。”

“林大人也這麽認為?”左宗棠面露喜色,“利用已有的宗教,尤其歷史上有過貢獻的宗教,確實要比制造新的迷信方便得多。”

“是,耶穌教確有大貢獻。”林則徐想起鴉片戰爭時在廣州拼命研究西洋的情景。基督教可說是西洋的基礎,他也曾通讀過《勸世良言》,“洋人生性野蠻兇猛,因此要用耶穌教教導他們,使他們變得仁慈”,這是當時林則徐的讀後感。作為官吏,林則徐是儒家的信奉者。作為個人,他則是虔誠的佛教徒。為祈禱妻子冥福,最近每天,他都在靜心抄寫經卷。他並非沒有信仰,不過,雖讀過《勸世良言》,但他內心並未有宗教的興奮。根據長期體驗,林則徐深知從同一本書中獲得的感受因人而異,常常他覺得毫無意義的書,他所敬重的學者卻為之感動得幾乎流淚。《勸世良言》雖未感動林則徐,但並非不能感動洪秀全。但左宗棠堅信洪秀全在做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