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語 我為什麽寫歷史推理

這是我寫的一本歷史推理書。

幾年前,我出版了新形式的歷史再敘事《復活的歷史:秦帝國的崩潰》(2007年,中華書局。後來做了增補,改名為《秦崩:從秦始皇到劉邦》,2010年由台灣聯經出版。2015年,再增補加注,由三聯書店出版),按照預定的計劃,我開始著手寫第二部:《復活的歷史:漢帝國的誕生》(其前部《楚亡:從項羽到韓信》,2013年由台灣聯經出版。2015年,增補加注,由三聯書店出版)。殊不知,鬼使神差,因緣際會,我竟然先寫成了這本歷史推理,自己也感到意外。

寫歷史推理,是多年以前就有的想法。

我入史學之門,算是科班正途,進北大歷史系,從考證開始起步,經過人物評論、事件原因探索,一直到史學理論,一步一個腳印,從基層走到高層,經歷了一個難得的完整過程。因為喜好哲學,遇事愛尋根問底,歷史是什麽,歷史學又是什麽的終極問題,始終是我的關懷。畢竟是千古的疑難,怕要求索一生。退而求其次,考證是什麽,考證的原理在哪裏?也一直吸引著我。多次實踐以後,漸漸悟出些道理來了,考證的基本思路,就是基於證據的推理。

基於證據的推理,不僅是歷史學的思想基礎,也是科學的思想基礎。歷史學與科學之間,在基礎的部分有相關的交接點,實在是使我感到高興,因為我曾經有過做科學家的少年夢。我愛讀偵探小說,最欽佩柯南道爾筆下的福爾摩斯,那種智慧的冷峻神態、瘦長的敏捷身姿,很使我著迷。偵探小說讀得多了以後,對於偵探們的思路,也大體看出門道來了,同樣是基於證據的推理。

偵探小說發端於英美,經過日本人的改進,發展成為體裁廣泛的推理小說,內容也由單純的刑警破案擴充到暴露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江戶川亂步、松本清張、森村誠一、東野圭吾……眾多的推理作家,宛若燦爛的群星,使人眼花繚亂,目不暇接。

我到日本以後,注意到一個有趣的事情,這些寫偵探小說的名家們,不少人喜好歷史,特別是古代史。他們不但用古代史做題材寫偵探小說,有些人還直接介入到古代史的研究中來。報紙電視關於古代史疑問的討論,常常是歷史學家、考古學家和偵探小說家同堂共議,爭鋒鬥智,那種融匯文學和史學、結合實證和推理的動人景象,在中國是未曾見過的。

著名歷史學家周一良先生不僅是中國古代史的大家和日本史的專家,也是偵探小說的愛好者。他讀了日本推理小說家高木彬光的推理小說《成吉思汗的秘密》後有所感,專門寫了一篇文章,題作《日本的推理小說與清代的考據之學—— 一種文化比較》。在這篇文章中,周先生結合自己讀書治學的體驗,指出了推理小說與考據之學間有相通的內在聯系,二者在基本思路上相同,都是基於形式邏輯的推理。

周先生是我所敬仰的老師,讀了他的文章,加深了我的感悟。我進而想到,不管是在歐美還是在日本,偵探小說都頗為流行,是得到國民喜愛的通俗文化。反之,在中國的流行文化中,沒有發達的推理小說,國民喜愛的方向,偏重在神怪武俠。神怪武俠是非邏輯的自由遐想,那種上天入地、出神入化的超脫和飛躍,不由得讓我想到莊子的無拘無束,道家的自然自由。諸子百家中,唯有名家是講思辨、重邏輯的哲學派別,經過秦始皇的焚書、漢武帝的尊儒以後,兩千多年來是斷絕了。這種斷絕,對於中國文化和國民心理的影響,不可不謂久遠深長。

諸子百家是中國文化的源頭和根本,是人類脫離鬼神迷信之後的東方理性覺醒,其豐富的內涵和無限的可能,先被政治專制的焚書打斷,後被文化統制的尊儒閹割,從此偏離多元的方向,失去了自由與活力,實在是兩千年來中國文化的不幸。痛定思痛後的當今中國文化,其最大的課題,就是回到古典,重鑄文化,在諸子百家的根上,嫁接現代的普世文化,發展出融匯古今中外的新文化來。

歷史是文化的核心,歷史學的開拓也是文化的課題之一。於是我又發奇想,是否可以在考據學的傳統之上,參照推理小說,發展出一種新的表現歷史的形式?我由此有了歷史推理的想法。

我是理論脫離實際論者,承認任何理論與實際之間都存在著差異,而這種差異,正是人為努力的所在。理論先行,有了想法以後,我開始著手實踐。歷史推理的內容,當然是歷史上的疑案。在古代史領域,到處都是難解的疑團,大到夏王朝是虛幻還是真有其事,小到秦始皇的父親是子異還是呂不韋,大凡是可以做考證文章的題目,都可以成為歷史推理的題材。問題在於形式,尋找合適的形式成了寫作歷史推理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