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二(第4/6頁)

瘟疫後果中的一項好處是修道院一下子有了大量現金。

戈德溫給七位死者一次性地主持完了下葬典禮。如今這已經成了規矩:上下午各舉行一次葬禮,而不論死者人數多少。王橋的教士數量不足以為每一個亡人單獨舉行葬禮。

這種想法又勾起了戈德溫的恐懼感。他磕磕巴巴地念著禱文,卻看到自己躺在其中一個墓穴中;隨後他才又把持住自己繼續讀下去。

葬禮終於結束,他率領著修士和修女的隊伍返回大教堂。他們走進教堂,在中殿解散了隊伍。修士們回到他們平日的崗位。一名見習修女慌慌張張地走到戈德溫跟前說:“副院長神父,你到醫院來一下好嗎?”

戈德溫不喜歡由見習生傳達命令式的口信。“幹嗎?”他厲聲問。

“對不起,神父,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聽吩咐來叫你。”

“我盡快到就是了。”他煩躁地說。其實他並沒有什麽要緊事要做,只是要表明他要在大教堂裏耽擱一下,和伊萊兄弟談修士袍服的事。

過了一會兒,他才穿過回廊,進入醫院。

修女們簇擁在聖壇前架起的一張床邊。她們一定有個重要的病人,他心想。他不知道那是誰。一個看護修女轉過來面對著他。她的口鼻上戴著面罩,但他從他和他們家人都有的那雙閃著金光的碧眼中認出來:她是凱瑞絲。盡管他只看得到她的一小部分面孔,還是在她的眼神中注意到了一種古怪的表情。他本想看到厭惡和輕蔑,結果卻是悲憫。

他懷著惶惑的心情走近床邊。別的修女看到他都敬畏地向邊上移開了。跟著,他就看到了病人。

是他母親。

彼得拉妮拉的大腦袋躺在一個白枕頭上。她在出汗,從鼻孔中一直向外淌一細道鮮血。一個修女在抹去血跡,但隨抹隨流。另一個修女給病人端來一杯水。彼得拉妮拉皺巴的脖頸皮膚上有一片紫色皮疹。

戈德溫像挨了打似的哭出了聲。他恐懼地瞪著眼睛。他母親用難過的眼神盯著他。不消懷疑了:她已倒在了瘟疫的危害中。“不!”他嚎叫著,“不!不!”他感到胸口有一陣難忍的痛楚,如同被捅了一刀。

他聽到身邊的菲利蒙用恐懼的聲音說:“保持鎮靜啊,副院長神父。”可他做不到。他張開嘴想尖叫,但出不來聲。他突然感到魂飛魄散,控制不了行動了。隨後,地上升起一團黑霧,吞噬了他,把他的軀體漸漸吞沒,直到他的口鼻之上,使他無法呼吸,隨後又升到他的眼睛,使他眼前一團漆黑;他終於失去了知覺。

戈德溫在床上躺了五天。他沒有進食,只是在菲利蒙把杯子湊到他嘴邊時才喝一點水。他無法正常思考。他也不能動,似乎是沒辦法決定做什麽。他抽泣著入睡,醒來再接著抽泣。他模糊地感到一個修士觸摸他的額頭,取了尿樣,診斷為腦炎,並為他放了血。

後來,在十二月的最後一天,滿臉驚恐的菲利蒙給他帶來了消息:他母親死去了。

戈德溫起了身。他給自己刮了臉,穿上一件新袍服,前往醫院。

修女們已為屍體洗凈穿衣完畢。彼得拉妮拉的頭發梳理整齊,身穿一件昂貴的意大利絨裙。看到她面孔死白,雙目緊閉的樣子,戈德溫感到讓他躺倒的那種痛楚又出現了;但這一次他能頂住了。“把她的遺體送到大教堂去吧。”他吩咐道。通常,陳屍於大教堂是只有修士、修女、高級教士和貴族才有的榮譽;但戈德溫知道,沒人會鬥膽反對他這樣做。

當她被送進教堂,放到聖壇前面之後,他跪倒在她身邊,祈禱著。禱告幫他平息了恐懼,他逐漸理清了該做些什麽。等他站起來的時候,便吩咐菲利蒙馬上在會議廳召開一次會議。

他覺得渾身顫抖,但他知道必須振作起來。他一向擅長說服別人。現在他要把這種能力用到極致。

修士們集合好之後,他給他們讀了《創世記》中的一段。“這些事以後,神要試驗亞伯拉罕,就呼叫他說:‘亞伯拉罕。’他說:‘我在這裏。’神說:‘你帶著你的兒子,就是你獨生的兒子,你所愛的以撒,往摩利亞地去,在我所要指示你的山上,把他獻為燔祭。’亞伯拉罕清早起來,備上驢,帶著兩個仆人和他兒子以撒,也劈好了燔祭的柴,就起身往神指示他的地方去了。”

戈德溫從書上擡起眼。修士們都神情專注地凝視著他。他們都熟知亞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他們更大的興趣在他,戈德溫的身上。他們警覺而謹慎,不知下一步是什麽。

“亞伯拉罕和以撒的故事教導了我們什麽呢?”他為制造效果反詰道,“上帝讓亞伯拉罕殺死他的兒子——不但是他的長子,而且是他的獨子,在他年屆一百時把兒子燒死。亞伯拉罕反對了嗎?他請求開恩了嗎?他跟上帝爭辯了嗎?他指出了殺死以撒是謀害,是殺子,是可怕的罪孽了嗎?”戈德溫讓這個問題懸念一會兒,然後低頭看書,又讀道:“亞伯拉罕清早起來,備上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