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

王橋大教堂成了一處恐怖之地。受傷的人們痛苦地呻吟著,或者哭爹叫娘,或者喊著上帝或聖徒的名字,祈求救救他們。每隔幾分鐘,就會有尋找親友的人發現要尋找的人已經死了,因為突如其來的震驚和悲傷而放聲大哭或失聲尖叫。躺在地上的人們,無論死活,都渾身是血,斷骨七扭八歪,衣服破爛透濕。教堂的石板地因為血、水和河岸的泥漿交融而變得濕滑。

在一派恐怖景象當中,圍繞著塞西莉亞嬤嬤,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鎮靜而高效的圈子。她就像一只伶俐的小鳥,在躺在地上的人們之間穿梭著。一小群戴著兜頭帽的修女跟隨著她,其中就有她長期的助手、已被尊稱為“老朱莉”的朱莉安娜姐妹。塞西莉亞嬤嬤一邊檢查著每一個傷員,一邊發布著命令:清洗傷口、敷藥膏、包紮傷口、喂草藥。遇到較嚴重的傷勢,她會差人去請“智者”瑪蒂、理發師馬修或者約瑟夫兄弟。她說的話總是既平靜又清晰,她下的命令總是既簡短又果斷。她使大多數傷員的情緒都穩定了下來,也使他們的親屬放下了心、燃起了希望。

這情景讓凱瑞絲既清晰又痛苦地回想起她母親去世的那一天。那一天她也是既害怕又困惑,但這些情緒只是深藏在她的內心中。那一天塞西莉亞嬤嬤也像現在這樣鎮定自若。然而盡管有塞西莉亞救助,媽媽還是死了,就像今天許多受傷的人也會死去一樣,不過人們會理性地面對死亡,會感到已經盡了一切努力。

當某個人得病時,有些人會去祈求聖母和聖徒,但那只會讓凱瑞絲更加恐懼和不安,因為誰也不知道神靈們會不會施救,甚至都不知道他們聽見了沒有。塞西莉亞嬤嬤沒有聖徒們的神通,這一點凱瑞絲十歲時就知道了,但是她那鎮定、務實的氣質還是讓凱瑞絲既心生希望又感到無奈,不過最終會給她的心靈帶來安寧。

現在凱瑞絲也成了塞西莉亞隨從中的一員。她並沒有真正下過決心,甚至連想都沒想過。她聽從現場最果斷的人的命令,正如橋剛剛坍塌,人們都不知所措的時候,河邊的人們都聽從了她的命令一樣。塞西莉亞麻利、實幹的作風是富於感染力的,她周圍的人都變得沉著冷靜起來。凱瑞絲本人正端著一小碗醋,一名叫做梅爾的漂亮的見習修女正把一塊碎布浸在醋中,擦洗著木材商的妻子蘇珊娜·切普斯托臉上的血。

她們馬不停蹄地一直幹到深夜。幸虧夏天晝長,天黑之前所有浮在水面上的人都被撈上了岸——不過沒人知道有多少淹死的人沉到了河底或者被沖到了下遊。誰也沒看見瘋子尼爾的蹤影,她肯定是被綁著她的牛車拖到了水下。令人不平的是,托缽修士默多卻活著,除了腳崴了一下之外沒有受任何傷,他一瘸一拐地進了貝爾客棧,正大嚼著熱火腿、暢飲著濃啤酒給自己壓驚呢。

天黑之後,對傷者的救治仍在燭光下進行著。一些修女精疲力竭,不得不休息了;還有一些修女被太多的慘狀和死別壓垮,總是聽錯命令或變得笨手笨腳,也不得不被打發走;但是凱瑞絲和一小夥骨幹一直堅持了下來,直到再無事可做。當最後一條繃帶打上最後一個結後,一定已經過了午夜,凱瑞絲蹣跚著走過綠地,回到了她父親的家。

爸爸和彼得拉妮拉緊緊握著手坐在餐廳裏,為弟弟安東尼的死悲痛欲絕。埃德蒙的眼睛裏滿含著淚水,彼得拉妮拉哭得非常傷心。凱瑞絲親吻了他們倆,卻想不出能說些什麽。她知道自己一旦坐下,就會在椅子裏睡著,所以硬撐著爬上了樓。她緊挨著格溫達躺在床上。格溫達像以往一樣和她睡在一起,她也因精疲力竭而睡熟了,沒有被攪醒。

凱瑞絲閉上了眼睛,她的身體疲憊不堪,她的心卻因為悲傷而隱隱作痛。

在眾多的死者中,她父親只為一人悲痛,而她卻能感受到他們全體的重量。她回想著那些躺在大教堂冰涼的石板地上的她的死去的朋友、鄰居和相識的人們,想象著他們的父母、兒女、兄弟姐妹的哀傷,巨大的痛苦讓她崩潰了。她在枕頭裏嗚咽了起來。格溫達沒有說話,伸出胳膊摟住了她,把她緊緊抱住。沒過多久,她終於被倦意襲倒,沉睡了過去。

天剛亮她就起床了。格溫達仍在酣睡,她獨自回到了大教堂,繼續幹活。受傷的人們大部分已被送回家。那些仍需留下觀察的人——包括依然昏迷不醒的羅蘭伯爵——則被轉入了醫院。死者的屍體被整齊地擺放在教堂東端的唱詩班席位處,等待下葬。

時間飛一般地流逝著,幾乎沒有片刻的工夫小憩。直到星期六下午很晚的時候,塞西莉亞嬤嬤告訴凱瑞絲該歇一歇了。她四下裏望了望,意識到大部分工作都已經做完了,這才靜下心來思索起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