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劉景再上李家莊,已是晌午。村裏仍是不見半個人影,只見斷壁殘垣上積著雪,偶有雪裏露出的衰草在寒風中抖索。劉景隨意走到一家門前,敲了半日,聽得裏頭有微弱的聲音,問道是誰。劉景說是外鄉人,凍得不行了,想進來避避風。聽得裏頭說聲進來,劉景就推門進去了。裏頭很陰暗,劉景打量了老大一會兒,才看見炕上坐著位瞎老頭。

老翁說:“外鄉人?炕上坐吧。”

劉景坐了上去,炕上冰冷冰冷的。

劉景問道:“老人家,就您一個人在家?”

老翁說:“家裏人都到祠堂背聖諭去了。”

劉景問:“背什麽聖諭呀?聽著真新鮮!”

老翁長嘆道:“就怪那欽差!”

劉景問:“什麽欽差?”

老翁說:“你是外鄉人,不知道啊!這幾天京城裏來了個欽差,昨日還到過我們李家莊,縣衙怕我們驚著了他,不準我們出門。”

劉景說:“不瞞您說,我是打京城裏來的生意人,皇上出行都是見過的。皇上出行,也不禁百姓出門啊!”

老翁搖頭道:“您不知道啊,陽曲是知縣說了算,李家莊是李家聲說了算。我今年九十五歲了,經過了兩個朝代,也從沒聽說哪位皇上要百姓背聖諭。”

劉景說:“老人家,我剛從京城裏來,怎麽就不知道朝廷要百姓背聖諭呀?肯定是你們那個李家聲在搞鬼!”

老翁道:“這話我可不敢說!”

劉景心裏已經有數,猜著李家聲很可能是個劣紳,便設法套老翁的話兒。老翁悲嘆許久,心想同外鄉人說說也無妨,便道:“李家聲人面獸心,口口聲聲為鄉親們好,替鄉親們代交賦銀、稅糧,暗地裏年年加碼,坑害鄉親啊!”

劉景故意說:“你們可以自己交呀!”

老翁道:“說來話長。前幾年我們這兒大災,小門小戶的都完不起錢糧。李家聲就替大家完了。打那以後,家家戶戶都欠下了李家聲的閻王債。賬越滾越多,很多人家的田產就抵給李家聲了。田產歸了李家聲,賬還是一年年欠下去,沒田產的人家,連人都是李家聲的了!白白給他家幹活!”

劉景道:“這分明是劣紳,你們可以上衙門告他呀!”

老翁說:“上哪裏告狀?李家聲同縣衙裏的戴老爺是拜了把子的兄弟,戴老爺替他撐腰啊!李家聲還養了幾十人槍的家丁,誰惹得起!”

劉景道:“全村這麽多人,就沒有一個人敢出頭告他?”

老翁說:“哪只是一個村啊,周圍十幾個村的田地全都快變成李家聲的了!男女老少幾千人,沒誰敢吱一聲!今日李家聲又讓大家去背聖諭,背不出的要罰三十斤大白面!”

劉景說:“我打京城沿路走了上千裏地,沒聽說哪裏要百姓背聖諭,還要罰大白面,真是奇了!我說呀,你們真得告他!”

正說著,忽聽外頭傳來哭聲。老翁側著耳朵聽聽,哭聲越來越近,正是往老翁家這裏來。這時,門被勐地推開,一個黑瘦小夥子沖進來,原來是老翁的孫子。他哭喊道:“爺爺,我娘她吊死了!”

老翁不敢相信,顫顫巍巍地問:“老天呀!黑柱,你娘她咋回事?”

黑柱哭道:“我娘她背聖諭,背了三次都沒背過,李家聲說要罰一百斤大白面!娘想不開,跑到祠堂後面的老榆樹上吊死了!”

劉景出門一看,黑柱娘的屍體直挺挺放在塊木板上,一個中年男人守在旁邊痛哭,正是黑柱他爹。劉景聽鄉親們勸慰,知道黑柱他爹叫大栓。

突然,黑柱拿著把菜刀從屋子裏沖出來。幾個女人跑上去死死抱住黑柱,勸道:“黑柱,你別做蠢事了,你這是去送死!”

黑柱怒吼道:“我要去殺了李家聲!”

老翁倚著門,高聲喊著:“鄉親們行行好,搶了黑柱的刀,他不能去送死啊!”

一位大嬸勸住黑柱:“他家養了那麽多惡狗,你殺得了他嗎?”

劉景接了腔,道:“殺得了他!”

大夥兒這才發現這裏有個陌生人,都驚疑地望著他。劉景說:“李家聲作惡多端,該千刀萬剮!”

有個男人問道:“敢問這位是哪來的好漢?”

劉景說:“你們先別管我是什麽人。李家聲借口背誦聖諭,敲詐鄉民,逼死人命,其罪當死!”

那個人又問道:“聽你官腔官調的,莫不是衙門裏的人?”

劉景道:“我說了,你們不要管我是什麽人。李家聲應交衙門問罪,鄉親們千萬不可魯莽行事!”

大栓擦著眼淚說:“越聽你越像衙門裏的人,李家聲同縣衙戴老爺同穿一條褲子,誰去問他的罪?”

劉景只道:“我領你們去捉了李家聲,送到衙門裏去!”

大夥兒將信將疑,有人說道:“好漢,你怕是二郎神下凡啊!李家聲養著幾十家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