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陳廷敬出門那日,李老太爺跟大桂、田媽送到門外,只不見月媛。田媽說月媛知道怕羞了,早早兒躲起來了。月媛真的是躲在房裏不敢出來,可她聽得大門吱地關上了,胸口卻跳得更厲害,眼淚兒竟流了出來。小姑娘說不清這淚從何來,也不知道自己原來是舍不得陳廷敬回老家去。

陳廷敬去會館接了張汧,兩人結伴回家去。正是春好時日,沿路芳芬,軟風拂面,蝶飛蜂舞。人生得意,兩人一路稱兄道弟,縱酒放歌,酬詩屬對,車馬走得飛快。一日,張汧見車外風光絕勝,便道:“廷敬兄,此處山高林茂,風景如畫,下車走幾步吧。”

兩人就下了車步行,大順趕車慢慢隨在後頭。張汧又道:“廷敬兄,後人有喜歡寫戲的,把我們進京趕考的故事寫成戲文,肯定叫座。”

張汧像是說著玩的,心裏卻甚是得意。陳廷敬卻嘆了起來,道:“人生畢竟不如戲啊!是戲倒還輕松些。上妝是帝王將相,卸妝是草頭百姓。戲外不想戲裏事,千古悲歡由他去。可我們畢竟是有血有肉的男子漢,又讀了幾句聖賢書,就滿腦子家國天下。”

陳廷敬這麽一說,張汧也略感沉重,道:“我們十年寒窗,就是沖著報效家國天下來的。可這中間又有太多的黑暗和不公。就說您點狀元的事,都說皇上原是要點您的,硬是讓咱們老鄉衛大人給攪了!”

陳廷敬忙說:“張汧兄,此話不可再提。哪怕當真,也是機要密勿,傳來傳去要出事的呀!”

張汧卻道:“可滿天下都在傳,說不定這話早傳到山西老家了!”

陳廷敬仍是說:“別人說是別人的事。從去年太原秋闈開始,我就官司不斷,總在刀口上打滾。唉,我真有些怕了!”

張汧道:“廷敬兄,咱們可是剛踏上仕途門檻,您怎麽就畏手畏腳了?”

陳廷敬道:“我不是畏手畏腳。君子有大畏呀!成大事者,必須有所敬畏。所謂大無畏者流,其實不過莽夫耳!”

張汧聽了陳廷敬這番話,甚有道理,拱手道:“廷敬高見。我覺著經歷了這回會試,您像變了個人。”

陳廷敬笑道:“張汧兄過譽了。不過這些日子,我躲在月媛家裏,我這位嶽父大人成日同我說古道今,真的讓我頗受教益。老先生身藏巷陌,卻是通曉天下大事哪!”張汧只道李老伯真是個一流的人物,只可惜把功名利祿看得太淡了。

有段心事,張汧放在心裏不說出來,硬是悶得慌,便道:“廷敬兄,有件事情,我不明說,您也許早知道了。大比之前,高士奇找上門來,說他可以在李振鄴那裏替我說說話。我是鬼迷心竅,偏偏就聽信了他。後來李振鄴案發,送禮的舉人都被抓了起來。我惶惶不可終日呀!唉,這些話說出來我心裏就輕松了,不然見了您心裏老不是滋味!”

陳廷敬卻是裝煳塗,道:“我真不知道這事,只是擔心您那個硯台出事。”

張汧紅了臉,卻又道:“廷敬兄,您說奇不奇?硯台真是讓吳雲鵬發覺了,可他打開一看,裏頭裝著的《經藝五美》卻不見了。我嚇得快昏死過去,卻是虛驚一場。那裏頭原是裝了東西的,莫不是祖宗顯靈了?”

陳廷敬道:“是嗎?真是奇了。幸虧沒有出事。張汧兄,我原是勸你不用動歪腦子的,你憑自己本事去考就能中式。我說呀,你要是沒帶那個硯台,心裏幹幹凈凈的,保管還考得好些!”

陳廷敬故意這麽說,就是要讓張汧心裏不再歉疚。張汧想想自己到底還是沒有作弊,心裏果然就放松了。陳廷敬嘴裏瞞得天緊,那硯台裏的《經藝五美》原是他後來又去拿掉了。他不想叫張汧心裏尷尬,就裝什麽事都不知道。

張汧卻還在想那送銀子的事,道:“我就納悶,莫不是李振鄴瞞了些話沒吐出來?要麽就是高士奇昧了我的銀子?”

陳廷敬猜著肯定是高士奇吃了銀子,卻沒有說出來,只是勸道:“張汧兄,本是臨頭大禍,躲過就是萬幸,您就不必胡亂猜疑了。”

張汧卻道:“我改日要找高士奇問個明白!”

陳廷敬忙說:“萬萬不可!”

張汧硬是心痛那銀子,道:“真是他昧了我的銀子,我咽不下這口氣!”

陳廷敬說:“張汧兄,果真如此,這口氣您也得咽下!”

張汧卻說:“廷敬,您也是有血性的人,在太原可是鬧過府學的啊!”

陳廷敬長嘆道:“我要不是經歷了這些事,說不定還會陪著您去找高士奇。現在我就得勸您,此事就當沒有過。”

張汧望著陳廷敬,不解地搖頭。陳廷敬卻是神秘地笑笑,道:“您只記住,士奇兄是幫過您的。”

張汧聽著卻有些火了,道:“那我還得謝他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