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朝的蘭花(第4/7頁)

和尚們大怒,把這些落難的高幹衙內們一通臭罵,捎帶著也沒放過範純仁,言語間非常冒犯。

範家人火了,拋開範純仁的地位,他至少是範家此時的尊長,當著別人家的子弟罵人家長輩,這在什麽時代都是巨大的挑釁!

沖突不可避免,和尚眼看著要倒黴,範純仁就算再衰,也輪不到幾個禿瓢欺負。什麽追回度牒了,沒收廟產了,都是一句話的事。

可是什麽都沒發生,範純仁聽著孩子們來告狀時非常平靜,一臉的從容。等到第二天和尚們來道歉時,範純仁反過來安慰他們別在意。

他要的是平靜,每天關上院門,他像在北方一樣生活,吃面片兒,讀詩書,回憶一生所為,居處比從前遠了些,難道人就不是從前的人了嗎?

平靜不是消極,在流放的日子裏,範純仁用另一種方式激勵自己和族人。每個月的初一和十五兩日,範家都要在正堂上陳列四朝(仁、神、英、哲)期間皇帝的手跡和賞賜之物,範純仁率領子孫更衣參拜,拜後收好,之後家中長幼互拜,喝茶後散開。

他要讓家人知道,無論順逆,他都是宋朝的忠臣,永遠不要因為政治上的遭遇逆反了心靈,違背範家的族風。

趙佶登基後,他盼到了久違的詔書。

詔書是以向太後的口吻頒布的,給範純仁光祿卿的官職,工作單位定在南京(今商丘),居住地在鄧州。鄧州是今天的河南鄧縣,這也就是說,時隔四五年,範純仁終於結束了南遷貶謫,回到了故鄉北方。

只是這時,他的身體糟糕透了,年過七十,衰敗不堪,連眼睛都失明了。他捧著詔書,看不見上面的字,激動得泣不成聲,說:“上果用我矣,死有余責。”

皇帝終於起用我了,哪怕我死了,也有責任沒有盡到。

心是這樣想的,可他已經沒法做任何事了,連入朝謝恩都做不到。對此,趙佶表現得更加感人,他派人以最快的速度送去了茶、藥,還派去了專門治眼科的禦醫,祝範純仁身體早日康復,並說,範純仁,得見一面足矣。

當世之大名士,久負天下盛望,只要能見上一面,我就滿足了。

這句話出自皇帝之口,足以讓任何人榮耀終生。範純仁就在這種榮耀裏北返,邊行邊治,漸行漸衰,終於在宋建中元年(公元1101年)的正月初二日,於睡夢中去世。

縱觀範純仁的一生,他不是一位偉大的政治家,也不懂軍事,甚至還辦過一些錯事。但是,這些都不妨礙他成為宋朝首屈一指的道德豐碑。

他的心靈不復雜,更不故作高深。一切的行為,都出自他自己常說的一句話:“我一生所學,不外乎兩個字——‘忠’、‘恕’。”

這兩個字很簡單,但誰能做到呢?忠,不只是說忠於國家,更是忠於良知。前者,在封建社會裏,國家即君主,忠君通常能得到好處,還不太難做。比如宋英宗時期,忠於英宗的人哪個忠於良知了?一個個飛黃騰達,福祿終生。

忠於良知,就太危險了。會像範純仁這樣,在元祐時阻擋舊黨,在元符時阻擋哲宗,為的是什麽,無非就是公平二字,外加連皇帝、首相都漠視的政治大局。

這樣的人,活在什麽時代裏都會很難、很慘,但同時,他也會贏得民眾的敬意和歷史的肯定。宋代的範純仁,以及其他時代的範純仁們,他們的路,可以歸為四個字——“道德苦旅”。

用他們自己的苦,保持住一個民族的良知。這在當時來看是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是驀然回首,如果我們在一片打擊報復趕盡殺絕的時代裏,看不到半點溫暖光明的人性之光,我們還會為自己的民族而自豪嗎?

如果說範純仁的貶謫之路是道德苦旅,那麽蘇軾之路就是文化苦旅了。他在紹聖元年時被貶職,創造了兩個紀錄:

最早被貶的,貶得最遠的。

一路從定州貶到英州,從英州貶到惠州,到惠州後以為安全了,都到海邊了。結果他的老朋友章惇想了想,東坡兄,你字子瞻,何不到儋州一行呢?

儋州是今天的海南島,蘇軾真是讀過萬卷書要行萬裏路了,他得漂洋過海。過海也就算了,剛剛登上海南島,命令又來了——令蘇軾到昌化去報到。

昌化,在今天海南詹縣的東北部,是黎族的聚居地,地處海南一隅,是天涯海角裏的犄角旮旯,最偏僻不過的地方。這麽說吧,幸虧開國的時候趙匡胤、潘美一時發懶,沒想著打下越南,不然蘇軾非得出國不可。

面對這樣的迫害,全天下的人都替蘇軾不平。實在是欺負人嘛,蘇軾只是個超級筆杆子,最多只是痛快痛快嘴,罵罵人而已,至於這樣把人往死裏整嗎?

簡直是變著法的,開著玩笑去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