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宋朝的蘭花(第3/7頁)

這沉澱主要就表現在這次的自找麻煩上。

在陳州,範純仁聽到了一個消息,宋哲宗在郊祀大典上公開宣布,紹聖年間貶謫的大臣,如呂大防等終身不得錄用。

這個消息是空前可怕的,開了宋朝的先河。在這之前,哪怕舊黨在元祐年間貶章惇、貶蔡確,貶所有新黨的中高層幹部,也從來沒說對誰剝奪政治權利終身。哪怕蔡確最終死在了南方,也是由於他個人身體的原因,國家從來沒說過這種狠話。

現在矛盾升級,可以預見以後的政治環境會變得更惡劣。這讓以後的大臣們怎麽生存?生存都無法保障,要怎樣工作?這樣置國家於何地?

這樣淺顯的問題誰都能看出來,可誰都不敢說什麽。因為當時的朝政把持在章惇手裏,章惇的用意更加明顯,就是要一勞永逸的。在他看來,解決問題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把舊黨人全弄死,死得幹幹凈凈了,自然以後就不會再有什麽矛盾!

這種情況下,誰敢頂風作案,反對扒皮章呢?

冠蓋滿京華,斯人敢獨言。沒人敢說,範純仁敢。他是一把平衡尺,在元祐時他阻止遠貶蔡確,現在他反對永廢呂大防。範純仁寫了份奏章。

懇請哲宗為呂大防等人留一線生機,為官場眾人留一線回旋的余地。

留一線余地……章惇很無語,本來不想動你,你竟然主動申請找抽。範君子,這是政治,不是善堂,你一定要往裏擠,那麽沒辦法了,為了保持政局的完整性,公開唱反調的必須打壓:

貶範純仁到隨州安置,全家一起去,即日起程。隨州,在現在的湖北隨縣,他終於到長江邊,和呂大防他們紮堆去了。消息傳來,一片悲哀,範家的親友都搖頭嘆息,範純仁本人卻很淡定。

這不是裝,而是心靈的體現。

試想面對這樣的局面,範純仁忍了,一直沉默明哲保身。這樣就算躲過了政治風暴,他會高興嗎?會像普通人那樣慶幸嗎?很顯然,他會自責。範家從來都是憂國憂民憂天下,心安樂才能身安樂的人,如果想保平安,光是範仲淹的光環就足夠他們當官享福了。

那就走吧,範純仁在之後三四年的時光裏平靜地品嘗著自釀的苦果,一路南貶,隨州並不是終點站,在那之後還有永州,一路上不僅要乘車,更要坐船。

某天,範家坐船在今天湖南長沙橘子洲附近跋涉,突然間風浪大作,船眼看就要翻了,好不容易到了淺水處,全家濕淋淋地上岸。其中範純仁背著自己的妻子,一步步走上岸去。

他的周圍是一片罵聲,妻子兒女們異口同聲地痛罵章惇,其中以範夫人罵得最經典最有身份,八個字——“枉陷正人,使我至此。”

老太太發火了,說章惇陷害範純仁這位正人君子,連累她飽受江湖之苦。

看著好像沒罵錯,可是範純仁的回答讓他家人很不解,讓後來讀史的人也不解。他說:“船破,也是章惇的錯嗎?”

誰看誰迷糊,範純仁在搞什麽?這當然是章惇的錯,沒有這件事,範家老小怎麽會跑到長江裏玩漂流?簡直是邏輯錯誤,而且範純仁為什麽不生氣呢?就算不想報復,也沒必要替敵人解釋吧。

這樣想就都錯了,沒有理解到範純仁的心理。

像他妻子所說的,“枉陷正人”,拋開章惇的思想目的,退一萬步說,真就是陷害了正經人,又能怎樣?正人就不是人嗎?就有豁免權嗎?

這才是問題的根本所在,在宋朝的士大夫階層心裏,正人君子是有特權的,只要自己是正人了,就能決定別人的命運,往死裏打壓對手。至於自己,永遠是安枕無憂,容不得別人碰一根手指頭的。這是多麽可笑,君子之風在於包容,什麽時候變成殺人利器了?

在範純仁的心裏,保持君子之風、正義理念,只是自己個人的操守問題,並不是自己的什麽免罪金牌。無論是進,還是退,他為的都只是自己的心安。

如此而已。

在永州的幾年裏,是範純仁綻放心靈光芒的日子。世人見過太多走在陽光下的聖人,這時的他像是一朵黑暗中的蓮花,盡管沒人看見,仍然高潔清華。

做到這一點很難,首先要耐得住寂寞。而寂寞,本來是永遠都不會出現在他身邊的事。

在宋朝,貶謫不意味著絕望,尤其是範純仁這種頂級高官加頂級名士的人。這類人走到哪裏都是社會中心,比如劉摯、劉安世、梁燾、蘇軾,無論是官場,還是民間,都有著巨大的能量。

範純仁主動放棄了這些。為了安靜,他沒有住官署,沒有買房,而是住進了寺廟。每天晨鐘暮鼓安分守時,過著修行人的生活。

在這樣的生活裏,也免不了爭吵矛盾。某一次,範家的小孩子在廟裏玩,犯了點小錯。他們都是詩書傳家的子弟,從小伶牙俐齒,知識面很廣,限於年齡,還不知道收斂,隨便說了幾個笑話,把和尚惹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