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紫 荊

洪秀全一回家,開口就問:“馮雲山在哪裏?”家人都回說:“我們以為他和你在一起呀!”事情弄得一團糟,就算能說得清楚,也實在是說不過去。洪秀全在桂平縣城找到南門掌塘張考水,問他馮雲山人在哪裏,張回說馮雲山與張的一個侄子說是要回廣東官祿。洪秀全信了張的話,沒再細查便回家了。馮家人為此責備洪秀全,雲山先是入了教,之後又隨洪秀全遠遊,如今洪秀全卻丟下馮雲山不管。1

洪秀全也束手無策。他既無盤纏,也無氣力或意願再循原路回廣西。而且,官祿的父老再次提議讓他教書。洪秀全接受了。他以教書所得來養家糊口,一面繼續發展宗教文章的涵蓋面,這是他在廣西賜谷村黃家開始動筆的。2

馮雲山沒有洪秀全在身邊,他做了一些對洪馮兩人未來影響至深的舉動。1844年11月,洪秀全來找馮雲山的時候,馮雲山其實人和張永秀一起在桂平縣城裏。洪秀全離開了大約一個月之後,馮張兩人決定離開桂平,但不是順河而下東去廣州,而是北上到桂北山區邊沿一帶。他們先在古林社,張家在此地薄有家產。1845年初,他們沿著發源於紫荊山區的河谷向西北前進,到一個與世隔絕的村莊,張家在那裏也有些田地。3

這一次,馮雲山始終沒有打算與家人或是回官祿的洪秀全聯系——或許他也沒這個機會。他不斷宣講從洪秀全那裏學到的救世贖罪之道,述說洪秀全如何與兄長耶穌及獨一真神的天父見面,而且把這夢境講得越來越詳細。一些人跟馮雲山信了教,馮雲山用他從洪秀全那裏學來的方式給他們行洗禮,於是形成了一小撮宗教團體。馮雲山名之為“拜上帝會”。當地一個曾姓人家信了他的教義,且極為熱忱。1846年,馮雲山住進曾家,這地方還更北些,深入紫荊山山區。馮在此待到1847年。4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呢?馮雲山越往山裏走,離官府就越遠,遠離儒家教義和勢力,遠離人煙稠密的城鎮市集,遠離良田與有權有勢的地主,遠離最早開發此地的漢人家族——這些人如今自稱是“本地人”。馮雲山也是客家人,他輕易就與住在丘陵地帶的客家人打成一片,甚至和四周土著交往。他們或許信的是偶像,但他們的心思變動不居,彈性較大。他們的歌謠、傳說、情愛遊戲——就像六洞廟那對男女的故事——也許會招致衛道人士撻伐;但這些人靠著一門手藝或做苦工掙口飯吃,有許多人即使不是無立錐之地,也是僅得溫飽而已。梁發在書中曾忠實轉譯了耶穌登山寶訓的內容,登山寶訓就像是說給這些人聽的一樣。

最早參加拜上帝會的人在銀坑(如今仍在紫荊山中可見)或在零星分布的煤礦裏勞作,有木匠、鐵匠、磨坊工人、居無定所的剃頭師傅和算命先生,兜售藥品、鹽巴、鴉片或豆腐的商販、船民、柴夫、燒炭工人、牧人、挑夫,還有那些逐活而生的零工5。一位早年的拜上帝會的人後來談到他早年在這個地區的生活:“吾家困窘,食不果腹,以耕田為生,耕種山坡梯田或外出作雇工,聊以度日,知命認窮。吾八至十歲隨伯父讀書,然因家貧而輟學。但吾在多所書塾作仆役,故頗認得此等書塾。”這人又說,此種困狀,“實是度日如月,而度月如年,苦不堪言”6。廣西這一帶素有貧瘠之名,此時又飽受幹旱之苦,饑荒四起,災民欲求飽食不可得,竟至吞食煤土7

匪患時有所聞,讓日子更加艱難。廣西紫荊山這類地方有如17世紀洪氏家族遷徙的花縣,適合亡命之徒棲身;盜賊下山來搶劫較富裕的農夫和鎮民,官府若是派兵前來追剿,他們就竄回山上賊窩。洪秀全開始在賜谷村傳教,馮雲山在紫荊山區繼續傳教時,又出現了一股竄入桂南、桂東谷地的匪徒,讓問題更形復雜棘手。

怪的是,盜匪在桂省流竄,卻是英國人種下的因。英國人對清廷的戰事雖短,但為禍甚烈,結束了限制重重的“廣州體系”(Canton System),開放了五處通商口岸,並為傳教士爭得獨立設教堂、傳福音的權利;英國人開始以蒸汽船和裝備精良的船艦,掃蕩了數代以來一直在南中國海殺人越貨的海盜8。1805年,七大海盜首領曾結盟,將南中國海沿岸水域劃分勢力範圍,自有一套不為人知的招募體系、信號、行為規範和活動區域。各個首領借著把家中姐妹女兒或劫掠來的女子嫁給其他海盜,以鞏固勢力範圍,或是將可能成為首領的海盜收為義子,透過“家族效忠”來建立“義養血統”;男性首領與俘虜之間的同性戀關系如果發展良好,俘虜也有可能被升為頭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