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七六章

如果說榮祿如甲午以前的李鴻章,掌握了精銳所萃的北洋兵權,那麽載漪就象當年的醇王,保有指揮禁軍的全權。他的“武勝新隊”改了名字,叫做“虎神營”,猛虎撲羊,而羊洋同音,等於掛起了“扶清滅洋”的幌子。

榮祿的部隊也換了番號,總名“武勝軍”,仿照明朝都督府的制度,設前後中左右五軍:前軍聶士成、後軍董福祥、左軍宋慶——“霆軍”鮑超手下的大將、右軍袁世凱。另外召募一萬,人為中軍,由榮祿親自兼領。

既為軍機,又握兵權,榮祿成為清朝開國以來的第一權臣。然而慈禧太後並不感受到威脅,她自有駕馭榮祿的手段,更有榮祿絕不會不忠的自信。

盡管如此,榮祿仍有煩惱,因為妒忌他的人太多,而以剛毅為尤甚。他自覺謀國的才具、濟危的功勞,都在榮祿之上,而偏偏官位、權力與所受的寵信,處處屈居人下。因此,常常針對著榮祿的一切發牢騷。榮祿是極深沉的人,心裏不免生氣,而表面上總是犯而不校。不過,日子久了,也有無法容忍的時候。

一天,軍機會食,剛毅想心事想得忘形了,驀地裏拍著桌子說:“噯!我那一天才得出頭?”

突如其來的這個動作,這句話,使得他的同僚都一驚,榮祿便問:“子良!你要怎麽出頭?”

“你壓在我上面,我怎麽出得了頭?”

剛毅的意思是,四位大學士李鴻章、昆岡、徐桐都在古稀以外,出缺是三兩年間的事。自己這個協辦大學士“扶正”固在意中,只是榮祿與自己的年紀差不多,循次漸進,前面三位大學士一死,榮祿順理成章地正了揆席,而自己要想當首揆,就不知道是那年的事了?

榮祿琢磨出他的言外之意,覺得其人居心可鄙,加以有了三分酒意,便笑一笑答道:“那也容易!等李、昆、徐三位壽終之後,你索性拿把刀來,把我也殺掉,不就當上了文華殿大學士?”

這個釘子碰得剛毅臉上青一陣、紅一陣,既窘且惱。只是榮祿面帶笑容,仿佛在開玩笑,認不得真,而且畏懼榮祿也不敢發作,只得幹笑一陣,聊掩窘態。

事後越想越惱,這口氣怎麽也忍不下去。於是剛毅便在公事上找機會跟榮祿為難,每天入對時,只要榮祿所奏有一點點漏洞,他便抓住了張大其詞地反對攻擊。這樣個把月下來,榮祿深以為苦,亦深以為恨,與門下謀士秘密商議,想了條一石二鳥的妙計。

原來慈禧太後三度聽政,盡革新法,覺得能破亦須能立,所以三令五申,嚴限各省督撫認真整頓政務,尤其著重在練兵、籌餉、保甲、團練、積谷五事,認為足兵足食,地方安靖,始可與洋人大作一番周旋,一雪鹹豐末年以來的積恥。可是封疆大吏,特別是素稱富饒的省分的總督,兩江劉坤一、湖廣張之洞、兩廣譚鐘麟,資高望重,根深蒂固,對朝命不免漠視。榮祿知道,毛病出在軍機大臣的資望太淺,非立威不足以扭轉頹勢,但已成尾大不掉之勢,所謂“立威”談何容易?

這一石二鳥的妙計,就是讓剛毅出頭,操刀去割那條掉不轉的大尾巴。當然,他在獨對時,決不會透露借刀殺剛毅的本意,只盛贊剛毅人如其名,剛強有毅力,能夠破除情面,徹底清除各省的積弊。慈禧太後深以為然,隨即指示,先發一道“寄信上諭”,指責各省對飭辦各事,“未能確收實效”,特再申諭,“速即認真舉辦”,倘有“不肖州縣,玩視民瘼,陽奉陰違,該督撫即當嚴行參劾,從重治罪。”過了兩天,又發一道“明發上諭”,命剛毅“前往江南一帶,查辦事件”。

所謂“查辦事件”,通常是指查辦參劾案件。而特派軍機大臣出京查辦,則被參的可知必是督撫,因而便有種種流言,揣測兩江總督劉坤一遇到麻煩了。

其實剛毅是去查辦朝廷飭各省舉行的五事。榮祿借慈禧太後的口告訴剛毅:厘金更要切實整頓。江南厘金的積弊甚深,若得剛毅雷厲風行地梳理一番,武衛軍的餉項便有了著落。而剛毅本人,必然大為招怨,有對他不滿的言詞,傳到京裏,那時就可以相機利用了。能去則去,不能去就找個總督的缺,將他留在外面,豈不從此耳根清凈?

這公私兩得的一計,剛毅亦約略可以猜想得到。不過,他有他的打算。從來欽差大臣往往專主一事,或者查案,或者整軍,或者如李鴻章這半年來的欽命差使,治理山東一帶的河道。象這樣國家五大要政,盡在查辦的範圍之中,並無先例。他自覺他的這個欽差,是特等欽差,江南此行,所有督撫都要仰望顏色,這個官癮可過得足了。

當然,他對他的差使是有自信的。能夠平白找出幾百萬兩銀子來,慈禧太後會刮目相看。那時找個機會,教榮祿帶著他的武衛五軍,回任直隸,去看守京師的大門,一任外官,豈可再兼樞臣?那時軍機處就是自己的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