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母子君臣 第七六章(第4/12頁)

慈禧太後想了想,點點頭說:“我知道了,讓他進來吧!”

門外的榮祿,在這待旨的片刻,望著漫天的風雪,盡力想些淒涼悲慘之事,從祖父培思哈在平張格爾之役中殉難想起,接下來想鹹豐初年,伯父天津總兵長瑞、父親涼州總兵長壽,並從崇綺的父親賽尚阿進兵廣西平洪楊,在龍寮嶺中伏,雙雙陣亡,一門孤寡,煢煢無依的苦況,以及早年在工部當司官,誤觸肅順之怒,以致因贓罪被捕下獄,所遭受的種種非人生活。再一轉念,記起珍妃就拘禁在景祺閣後,貞順門旁,與宮女住所相鄰的小屋中,每日飲食從門檻底下遞進去,汙穢沾染,真個是塵羹土飯!象這樣的天氣,既無火爐,又不見得能夠換一換窗紙,不知道凍成什麽樣子?綺年玉貌的天家內眷,受這樣的苦楚,言之可慘!

就這塞腹悲愴釀成盈眶熱淚,一進門在冰涼的青磚地,“冬冬”碰了兩個響頭,叫一聲:“老佛爺!”隨即就痛哭失聲了!

慈禧太後大驚,失去了平日那種任何情況之下,說話都保持著威嚴從容的神態,張皇失措地嚷著:“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徐桐、崇綺到奴才那兒來過了。”榮祿哽咽著說,“各國都幫皇上,就有那麽的怪事,連分辯都分辯不清楚。果真要幹這件事,老佛爺的官司輸了!老佛爺辛苦幾十年,多好的名譽,那一個不敬仰?如今冒這麽大一個險,萬萬不值!倘或招來一場大禍,奴才死不足惜,痛心的是我的聖明皇太後!”說到這裏,觸動這幾個月所受的軟逼硬擠、冷嘲熱諷、諸般委屈,假哭變成真淚,泉湧而出,號啕大哭。

慈禧太後被鎮懾住了!既懾於洋人態度之不測,亦懾於榮祿哭諫的聲勢,不自覺地用一種畏縮讓步的聲音說:“你別哭,你別哭!咱們好好商量。”

“是!”榮祿慢慢收淚,但喉頭抽搐,還無法說得出一整句的話。

“蓮英!”慈禧太後吩咐,“給榮大人茶。”

李蓮英見此光景,料知必有此小小的恩典,早就預備好了。不但有茶,還有熱手巾把子。榮祿磕了頭謝過恩,拿手巾擦一擦眼淚,喝兩口茶,緩過氣來,方始將與樊增祥等人商定的計劃,說了出來。

“皇上身子不好,也沒有幾年了!”他說,“宋朝的成例,不妨仿效,宋仁宗沒有皇子,拿侄子撫養在宮裏,後來接位就是英宗……”

“啊,啊!”慈禧太後想起來了,《治平寶鑒》上就有這個故事,“這倒也是一法。”

“照奴才看,只有這個法子。如果立溥儁為阿哥,他今年十五歲,再費老佛爺十年辛苦的教導,那時候就什麽都拿得起來了!”

慈禧太後沉吟了好一會說:“這個辦法使得!就有一層,本朝的家法,不立太子,話不好說。”

“依奴才看,總比廢立的話好說些!”

這話近乎頂撞了,但慈禧太後並不在意,只問:“該怎麽說才冠冕堂皇?”

“當初立皇上的旨意,原說生有皇子,承繼給同治爺,現在沒有皇子,就得另外承繼。這是名正言順的事。”

“就照這麽說也可以。你找人擬個稿子來我看。”慈禧太後正一正顏色叮囑:“這件事就咱們兩個,你先別說出去。”

“奴才不敢!”

“你下去吧!”

於是榮祿跪安退出。李蓮英送他出貞順門,兩人駢肩並行,小聲交談。榮祿將與慈禧太後商定的辦法,告訴了李蓮英,同時托他在慈禧太後面前,相機進言,堅定成議,無論如何不能使這個計劃發生變化。

“你老放心!老佛爺答應了的事,不會改的。再說,老佛爺也真怕洋人幹涉。如今這個辦法很好,決不會變卦。”

聽得這話,榮祿越發心定。多日以來的憂思愁煩,一旦煙消雲散,胸懷大暢。回到府第,召集僚友,飲酒賞雪,大開笑口。

而在東交民巷的徐桐,卻懊惱得一夜不能安枕。在榮祿那裏受了氣不算,回來又受洋人的氣。這天是西歷一千八百九十九年十二月三十。各國使館歲暮酬酢,排日宴會,輪到比利時公使賈爾牒的晚宴,特為邀了美國海軍樂隊來演奏助興。比國使館緊挨著徐桐的住宅,洋鼓洋號,洋洋溢耳,徐桐想掩耳不聞不可得。直至午夜方得耳根清靜,但心中煩躁,依然不能入夢。到得四更時分,有些倦意上來,卻以與崇綺前一天有約,要進宮去見太後,不能不掙紮著起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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遞了“牌子”,第一起就“叫”,進了殿亦頗蒙慈禧太後禮遇,行過禮讓徐桐與崇綺站著講話,又命太監端奶茶給他們喝,說是可以擋寒。凡此恩典都足以壯徐桐之氣,心裏在想:那怕榮祿是太後面前第一號紅人,今天也得碰一碰他!“雪是停了,反倒格外地冷!”慈禧太後問道:“你們倆要見我,什麽事,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