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帕納古裏斯(第3/18頁)

六年以來,幾乎誰也不知道喬治的音訊。喬治是大哥,他步父親的後塵,升到了上尉。1967年8月他拒絕在希臘軍隊裏服役,像阿萊科斯一樣開了小差,由埃沃羅斯河逃往土耳其。到了伊斯坦布爾後,他去意大利大使館要求避難。意大利使館竟拒絕了他的要求,托詞必須通知土耳其政府、意大利政府,還有不知道什麽人。這是我們的恥辱。喬治又逃跑了,這次去了敘利亞,在大馬士革又一次向意大利使館求援,遭到了同樣的拒絕。但是有一個斯堪的納維亞國家的使館比較近情理,他們接待了他,並讓他在那裏住了一個月,直到有一天他上街被敘利亞警察發現沒有護照而被抓。後來他又從敘利亞警察手中逃跑到黎巴嫩。從黎巴嫩本來想去意大利,後來沒有這樣做,因為阿拉伯國家承認了希臘軍政府。他選擇了與希臘軍政府沒有外交關系的以色列,打算從海法乘船去意大利。而在海法,以色列人逮捕了他。喬治信任他們,說出了自己是誰。他們便把他抓起來交給了希臘政府。他們甚至沒有審訊他,就把他押上了一艘往返於海法和比雷埃夫斯之間的希臘船“安娜·瑪麗亞號”。從此他就銷聲匿跡了。當輪船進入埃季納和比雷埃夫斯這一段航程時,似乎他還在船艙裏。但是當船駛進港口時,船艙是空的。是他從舷窗裏跳出去逃跑了,還是有人把他從舷窗扔出去了呢?一直沒有找到他的屍體。從海上不時地飄來一具具屍體,當局招來雅典娜認屍,她總是回答說:“不,不是我的兒子喬治。”

到了夜間某個時刻,我們中斷了采訪。來訪者逐漸散去。雅典娜邀請我在她家裏宿夜。她還準備了晚餐,鋪上了最好的桌布。阿萊科斯看來已不那麽拘謹和嚴肅了,很快打開了他的那扇給人帶來無窮意外的門:他竟在談話中開起玩笑來了。比如說稱他的囚房為“我在博亞蒂的別墅”,把它形容成一幢十分豪華的別墅,設有室內外遊泳池、高爾夫球場、私人影院和金碧輝煌的會客室,備有去伊朗購買新鮮魚子醬的廚師,還有女奴們獻舞和擦洗手銬。在這樣的天堂裏,有一次他進行絕食,“因為魚子醬不新鮮,不是灰顏色的”。接著以同樣的語調,敘述他與奧納西斯、尼亞庫斯[1]、洛克菲勒和亨利·基辛格之間的“眾所周知的友誼”,或形容他的“私人噴氣式飛機”,以及前一天“借給英國安娜公主”的遊艇。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難道在水泥墳墓裏他竟保存了幽默和笑的能力嗎?可能是這樣,甚至毫無疑問是這樣。但是,當我飯後繼續進行采訪時,阿萊科斯又嚴肅起來了,並神經質地咬他的煙鬥。這一次我們一直談到淩晨3點。3點半,我疲憊不堪地倒在他們為我在客廳裏安排的一張床上。床頭墻上掛著巴西利奧穿著上校軍服的照片,鏡框邊上掛著金質、銀質和銅質的勛章:這是他1950年以前參加過數次戰役的見證。在床邊的墻上掛著一張阿萊科斯在工學院工程系當學生時的照片,他那時還是中間聯盟黨的青年聯合會中央委員會委員。一張絕頂聰明伶俐的臉蛋,沒留胡子,但並不因此能幫助我揭開他這個謎。我站起來仔細察看,同時想起了在旁邊房間裏看到的兩兄弟小時候的照片。喬治長得英俊、乖巧,有教養地坐在紅色天鵝絨上。而阿萊科斯在照片中看來像只怒目而視的小老虎,站在一塊紅色天鵝絨上,顯示出無政府主義的獨立性,好像在說:“不,不!坐在那個玩意上我不幹!”東歪西斜地穿在身上的那件針織衣,說明他對自己的儀表毫不在意,媽媽的責備和請求也無濟於事,他還是我行我素。他還表現出拒絕一切建議、命令和幹預,小小的右手自豪地、挑釁地插在腰間,左手抓住褲子上掉了一個紐扣的地方。我對著照片凝視了多久?這一點,我真的記不清了。但是我記得我的注意力突然被另一樣東西吸引住了:一件正方形沾滿了塵土的東西。我把它抓在手裏,心裏有一種揭開秘密的感覺。我發現這是一本17世紀的《聖經》,裏面有一個證件說明是阿萊科斯·帕納古裏斯的財產。這個證件已有300年的歷史。這裏所指的阿萊科斯是曾與土耳其人打過仗的曾祖父。後來我得知從1600年至1825年,帕納古裏斯家族出了很多英雄。有的叫約爾戈斯,也就是喬治,就像1823年死於法利埃羅戰役的年輕的約爾戈斯。但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都叫阿萊科斯。

第二天我去波恩。當然,這不是永別。阿萊科斯送我到機場,他要我答應再回來。幾天後,當他住進醫院治病時,我回去了。我發現了一些略能幫助我解開這個捉摸不透的人的秘密的東西。特別是他獻給我的長詩。詩題是《旅行》,敘述一艘永不停航的船只,它從不屈從於誘惑,也不感到有必要靠近港口或駛往河岸去下錨。水手們要求、懇求船長,但是他迎著暴風雨的襲擊,繼續駛向一盞明燈。船,指的是阿萊科斯,船長也是他,水手們也是他。航行是他的生命,這是一次只有死亡才能使其告終的航行,因為這艘船從來不會拋下鐵錨。無論是溫情、欲望或應得的休息都不會使它停泊。任何說理、誘惑和威脅,都不能使它回頭。因此,如果你相信這艘船,珍視這艘船,你就不應該挽留它,不應該用岸上綠洲和人間天堂的幻景使它停止前進。你應該隨他去進行他所選擇的瘋狂的航行。在他眾多的矛盾中,有一點是絕對不變的。“連尤利西斯到了最後也得休息,到達伊塔卡後,他就休息了。”我讀完了長詩以後說。他回答道:“可憐的尤利西斯。”然後,又給了我另一首這樣開始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