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歷山大·帕納古裏斯(第2/18頁)

看來他很疲勞,簡直是筋疲力竭了。但是他一看見我就像只貓那樣跳了起來,跑過來擁抱我,似乎他早就認識我。即使他不是早就認識我,至少我們也是相識的。在監獄當局同意他看點報紙的日子裏,我的文章就成了他的伴侶。他的存在,這個簡單的事實及他的表現便我產生了勇氣。因此,那種要去對付一個象征而不是一個人的擔憂便消失了。我也擁抱了他,說了聲“你好”。他也回答說“你好”。彼此再也沒有其他表示歡迎或祝賀的話了。我簡單地補充說:“我只有24小時的時間可耽擱在雅典進行采訪,然後得去波恩。有沒有一個角落可以安靜地進行工作?”他默默地點了點頭,帶我穿過人群,進到一間屋子,那裏有許多希臘文版的我的著作。此外,還有一束為我準備的粉紅色的玫瑰花。這束花已被送到過機場,後來又被帶了回來,因為負責去接我的他的朋友沒有找到我。我很感動,直率地向他道了謝。看來,他理解了我的直率,因為在那一瞬間,他的憂郁從眼睛裏消失了,他的眼睛裏閃過一道使我迷惑不解的光芒。這一有趣的閃光使你感受到兩種相互矛盾的感情,無限的溫柔和熊熊的怒火,一個得不到平靜的靈魂。我能理解這個人嗎?

采訪開始了。他深沉的,幾乎是從喉中發出來的聲音富有極大的誘惑力,立刻打動了我。這是一種善於說服人的聲音。語氣是平靜的、帶有權威性的。用這種語氣說話的人是非常自信的,他不允許別人反對自己的話,因為他對自己所講的話從不產生懷疑。對了,他就像一個領袖那樣講話。他一面說一面抽著幾乎從不離嘴的煙鬥。這樣,你會說他把注意力集中在煙鬥上而不在你身上。這一點使他顯得那麽強硬,從而令人生畏。這種強硬不是新近產生的,就是說不是由於肉體上和精神上遭到摧殘而產生的,而是天賦的。正是這種強硬使他能戰勝肉體上和精神上所受的摧殘。同時他待人體貼、溫柔。當你不知所措時,他會像一艘直線前進的摩托艇突然掉過頭,來個急轉彎,變強硬為溫情。那種溫情猶如兒童的微笑,逗人喜愛。例如他給你斟啤酒的樣子,又如他為了感謝你的某個看法而觸摸你的手的動作。這一切改變他的面貌。此時,他的面部表情不再是痛苦的,而是無戒備的了。他的臉不美:奇怪的小眼睛,一張大得出奇的嘴,短下巴頦兒,還有那些布滿在嘴唇上、顴骨上使他變得極醜的傷疤。然而,很快你又會覺得他簡直是個美男子。這種美是荒唐的、自相矛盾的,與他美好的心靈無關。不,也許我永遠理解不了他。從第一次見面後,我就認定他是一口充滿矛盾、出其不意、利己主義、慷慨、不合邏輯的神秘的深井。同時,他也是產生不測事件的永不枯竭的源泉。他這個人的價值遠遠超過政治人物的範圍。也許政治只代表他生命中的間隙,他才能的一部分。如果他們沒有這麽早把他害死,如果沒有把他囚禁起來,也許有一天我們不知還會聽到關於他的什麽傳說。

我們在放著書和鮮花的屋子裏交談了多久?這是我唯一記不起來的細節了。當你聽他敘述時不會感到時間的消逝。首先是關於酷刑的故事,也就是他的傷疤的來源。他對我說,他的身上到處都是傷疤。他讓我看他手上、手腕上、胳膊上、腳上和胸部上的傷疤。胸部上的傷疤正在心臟的位置,也正是基督受傷的地方。他們是當著科斯坦蒂諾·帕帕多普洛斯,也就是帕帕多普洛斯的兄弟的面,用一把有缺口的裁紙刀給他留下這些痕跡的。但是他向我顯示這些傷疤時滿不在乎,絲毫沒有自我憐憫的心情:一種異乎尋常的,幾乎是殘忍的自我控制力使他變得鐵石心腸。當你發現他的神經經過五年地獄生活後,並非沒有受到損傷的時候,就會覺得更為殘忍。當他的牙齒咬著煙鬥或他的眼睛被蒙上一層仇恨和無聲的鄙視的雲霧時,都表明了這一點。他陳述著折磨他的人的名字,沉浸在不可捉摸的冥想之中,以致他的母親進屋問他還要不要啤酒和咖啡時,他也不回答。他的母親不時地進進出出。她已經老了,穿著黑衣服,就像希臘的寡婦們從來只穿黑衣服一樣。她臉上布滿的像蜘蛛網一樣的皺紋,道出了她的痛苦。當阿萊科斯在監獄時,她的丈夫由於傷心而死去。她的大兒子失蹤了,第三個兒子進了監獄。她自己也坐過牢,被關了四個半月。但是,無論是威脅還是敲詐,都沒能使她屈服。在一封給倫敦一家報紙的信中,她曾寫到過她的兒子們:“樹是站著死的。”樹指的是她的兒子們。六年前就死了一棵樹:喬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