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瓦尼·利昂納(第2/13頁)



同喬瓦尼·利昂納的訪談引起意大利法西斯主義者的憤怒並不是偶然的。在議會,“社會運動”的一名議員就一位總統是否有權以利昂納與我交談的方式向記者發表談話提出質疑。《意大利世紀報》為此發表了一篇文章,卑鄙地指控他曾在20年代加入了意大利法西斯民族黨。由兩名原共和黨議員領導的一家淫穢刊物為此用了冗長的篇幅,除了對我進行老一套的謾罵外,還以更加小心謹慎的方式和更加卑鄙可恥的手段將辱罵擴展延伸到了他的身上。所有的人糾集在一起,叫嚷著,他是多麽的不得人心。難道他們沒有為他的當選曾經投過30張選票嗎?似乎,他們確實是在歇斯底裏中發了瘋,而對我來說,那樣的歇斯底裏讓我感到大喜過望,因為新聞界從未給過我這樣的滿足感。還有讓我感到欣喜的是喬瓦尼·利昂納以一個不為訛詐所動,或者說不為侮辱所動的人的冷靜鎮定,頂住了這股洶湧的仇恨浪潮。實際上,他聲稱沒有後悔接受我的采訪,也沒有後悔與我談了足足有四個小時。為了表明這點,兩個月之後,他邀請我到波爾齊亞諾城堡,請我品嘗一下他煮的香濃咖啡。

奧裏亞娜·法拉奇(以下簡稱“法”):總統先生,我不知道您回答我的問題最終能達到什麽樣的深度。實際上,共和國總統被一些人視為是一個用來裝飾門面的人物。當他身處象牙塔裏時,只是為了頒發獎章;而當他從象牙塔中走出來時,只是為了祝賀橋梁竣工,或者發表一些含糊其辭的演講。但是我非常希望您能回答我,坦率地回答我,因為我認為,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有如此正當的必要性,甚至是令人絕望的必要性,去聽取那個代表著國家的人的聲音。

喬瓦尼·利昂納(以下簡稱“利”):您瞧,我一到這裏,就向自己提出了這樣的一個問題:我現在在幹什麽?每天,我都得重復這種懺悔的行為。關於共和國總統的作用有著華而不實的表述——精神之父和最高顧問,等等。但是我相信那些稱之為“總統有權表露內在感情”的東西。也就是說,我認為,總統可以表達自己的見解,並付諸實施。顯而易見,是以謹慎的方式來表達,當然,是采用適度的方式來表達。不要突出強調那些可能會成為爭議對象的觀點。但是,即便由總統采取的立場也必然會成為爭議的對象……事情是這樣的:在經過良心的過濾而獲得通過,並自問是否符合意大利人的想法之後,我照樣會表達出自己的立場。憲法一般規定,總統發布各種文告。文告就是誓言。對於誓言,我們見證過各種詮釋。譬如,有埃諾迪[2]的文告,從表面上來看,它是枯燥乏味的;有格龍基[3]的文告,其中不乏對前景的描述,以至被某些人判斷為與其說它是一個國家元首的講話,還不如說是一個政府首腦的講話。還有薩拉蓋特的文告,它是介於兩者之間的。我也遵循了這一模式,但是我認為,某些事情非說不可。在一些悲慘的時刻,出於自己的良心和國家的利益,總統甚至可以在被迫無奈的情況下說出一些非常強硬的話,或者去做一些非常強硬的事。如您所知,我也可以否決在議會投票通過的法律。我希望永遠不要發生這樣的事。因此,在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我有權去表達自己認為正確的東西……不,人們不能不給我這一權力,不能不給總統這一權力……這是總統的合法權力,是總統的權力和責任。

法:是責任。謝謝,因為有待進行的訪談話題正是涉及意大利目前正在經歷的悲慘時刻。這是一個百病纏身、萬惡叢生的意大利,這個意大利因百病纏身、萬惡叢生而處於自殺的邊緣,但是,首先是以如此背信棄義的方式濫用自由和民主。總統先生,民主的這一危機來自於什麽?

利:需要平心靜氣地進行分析,我就從這裏開始談起。在評議會[4]期間,有一天,作為一名反法西斯主義的老戰士進入該會的德尼古拉[5]回到那不勒斯,告訴我說:“親愛的利昂納,昨天,我聽到一件讓我感到非常高興的事,是您黨內的一個人說的。此人名叫皮喬尼,是佛羅倫薩人。他聲稱,甚至直言不諱地斷言,早在法西斯主義之前,意大利就沒有民主。”確實如此。那是一種形式上的民主,一種民主的模式。正是因為它沒有在意大利人的心靈上留下深刻的印象,因此原先的民主被法西斯分子扼殺之後,沒有任何人為此而感到惋惜。原先的那種民主也從來沒有打算解決意大利人的問題。我的故鄉在南方,現在,我就以自己在故鄉取得的經驗作為例子。不管怎樣,每個人都積累有自身的經驗,並運用這些經驗。在南方,民主不過是個空殼,不過是一個單詞而已,別無其他,以至於中央政府可以隨時解散某個市政當局。而今天,要做到這點,需要國務委員會的意見和共和國總統的法令。我說清楚了沒有?在那樣的民主中,喬利蒂政府具有絕對的權力。我父親經常講道,選舉期間——當時不是實行普選制,因此是建立在為數極少的選民基礎之上的——只要中央政府派到省裏的副行政長官發放持槍許可證,那為數極少的選民的方向就會徹底改變。我說清楚了沒有?意大利人缺乏民主的歷史教育,從時間上來說,這是造成今日危機的第一個原因。顯而易見,第二個原因是接踵而來的法西斯主義。第三個原因是法西斯主義之後,突然降臨到我們頭上的諸多問題。請您想一想意大利的物質重建吧。新經濟和新社會在我們這裏取得轟動性的效應,作為結果,整個生活都有了新的轉折點。我可以斷言,如果我們在一個世紀之後還能重新睜開雙眼,來評判這十年中從技術領域到經濟領域發生的新的轉折,那麽我們將會驚訝不已。我們將會驚呼:“我們是怎麽擺脫困境的?”好吧,這是我們在意大利建立民主的過程中所受到的創傷,也就是說,為避免從形式上和令人失望地去復制曾經被法西斯主義扼殺的舊民主,而賦予其新內容的過程中所受到的創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