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元甲將軍(第3/6頁)

應該承認,這一點兒也不困難。武元甲喜歡講話,他以教師訓斥天資愚鈍的學生的口吻滔滔不絕地一連講了45分鐘。打斷他的話向他提問是件令人絕望的事:朱莉婭、卡門、馬麗莎、安世、胡翻譯和所有做筆記的人都來不及詳細記下他的話。看著每個人的腦袋都低垂在筆記本上面,每個人的手都非常吃力而不停地寫著寫著,真令人可憐。唯獨我沒有寫。當他那可怕的目光緊盯著我時,我又怎麽能寫呢?武元甲盤問我,責備我,批判我。他感情沖動的場面並不鮮見。例如,當我談到春季攻勢已遭到失敗時,他神經質地站了起來,繞著茶幾轉了一圈,攤開雙手,然後伸出胳膊大聲喊叫道:“請您向解放陣線說這件事吧!”(以此來推卸他在春季攻勢中的全部責任,雖然輿論都歸咎於他。)他的兩只小手臂不停地揮動著,表現了一個自吹自擂者的得意神態。只是當他發現規定時間已經超過時,他才安靜下來,突然安靜了下來。隨即,他又突然站起身,並讓大家也站起身來,以致那些松開了鞋帶的軍官手足無措,滿臉通紅。他們俯視著散落在地上的小蛇似的鞋帶。有一名軍官起身時還絆了一下,差點跌倒在地。

在旅館裏,我們逐字逐句地抄錄了朱莉婭、卡門、馬麗莎、安世、黃副官和胡翻譯的筆記,然後加以比較,編纂成采訪記全文,連一個標點符號也不疏漏。但是第二天我大吃一驚。安世拿著三張打字紙來了,並把這三張紙交給我說,這一份,唯有這一份才是我和將軍交談的文本。將軍對其他的文本概不承認,要我保證只發表這個文本。我讀完了全部內容,發現裏面沒有那些我曾親耳聽到過的,並由其他人記錄下來的話,沒有對有關春季攻勢問題的答話,沒有對巴黎和平會議問題的答話,也沒有戰爭結局問題的答話。除了一系列冠冕堂皇和模棱兩可的詞句——絕大部分適用於群眾集會,什麽都沒有了。“我再說一遍,將軍要求發表這個文本。”安世指著那三張紙重復說道。“我將發表這個文本。”我回答道,“但連同真正的文本一並發表。”我按我所說的做了。

武元甲始終沒有饒恕我,那些發給我簽證的北越人更不會饒恕我。眾所周知,一個人對事物持獨立見解是一種美德,但很多共產黨人對此並不喜歡。或者說,他們只有在誘使你寫出了有利於他們的文章時才喜歡。在河內,他們曾經喜歡過我,因為1968年,我在西貢發表了抨擊美國人和贊揚越共遊擊隊的文章。而現在,當我本著同樣的精神,在河內解釋他們的錯誤所在時,他們對我的一片溫情頓時煙消雲散——隨同美好的回憶一起煙消雲散。他們以低劣的手段咒罵和侮辱我。他們說我為了替美國人效勞而冤枉武元甲將軍,甚至說我是受美國人的指使而到北越去的:顯然,我被認為是屬於美國中央情報局的人。但是我沒有為此而過多蹙眉,更沒有對此感到驚訝。時至今日,這篇采訪記依然是人們議論的一個文件。它在全世界發表後被送到了亨利·基辛格的桌上。由於這篇采訪記,(正如我在其他場台所說明的那樣)基辛格答應見我,同我交談。

奧裏亞娜·法拉奇(以下簡稱“法”):武元甲將軍,在您的許多著述中,您向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最終誰將取得越南戰爭的勝利?現在請問您:今天,也就是1969年的頭幾個月,您以為能斷言美國人已在越南戰爭中戰敗了,在軍事上被打敗了嗎?

武元甲(以下簡稱“武”):他們自己也已承認這一點。現在我來向您說明為什麽美國人已經遭到了失敗,包括軍事上和政治上的失敗。為了向您說明他們在軍事上的失敗,首先必須追溯到作為整個問題基礎的政治失敗。美國人選擇越南南方作為戰場是犯了一個極其嚴重的錯誤。西貢的反動派太軟弱,這,泰勒[2]、麥克納馬拉[3]和威斯特摩蘭[4]都知道。但是他們不知道西貢反動派竟軟弱到不會利用美國援助的地步。美國侵略越南的目的是什麽?很明顯,是為了建立一塊由一個傀儡政府統治的新殖民地。但是這樣的新殖民地需要有一個穩定的政府,而西貢政權卻極不穩定,它對那裏的居民毫無影響,人們不信任它。這使美國陷於一種什麽樣的自相矛盾中呢?這就是,即使他們想從越南南方撤走,也將無法做到。因為要撤走,那裏就必須有一個穩定的政治局面,也就是說需要有另一些奴仆去有效地接替現在的那些人。是奴仆,但必須是強大有力的奴仆;是奴仆,但必須是認真嚴肅的奴仆。而眼前的西貢傀儡政府既不強大有力,也缺乏認真嚴肅。它充當這樣的奴仆是不夠格的。即使有坦克支撐它,它也站不起來。在這種情況下,美國人怎麽能離開呢?然而他們又必須離開,他們不可能讓60萬美國人繼續待在越南10年、15年!這就是他們政治上的失敗。盡管他們擁有龐大的軍事機器,但政治上他們一無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