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湯 四

沒幾天我就正式上任,決曹的事繁,前任必定是個不曉事的人,案上文書堆積如山。我隨手拿起一片木牘,看了幾行,不禁大感興趣,上面寫的是兩個羌人互相告狀的事。

羌人的名字都很怪,告狀的羌人名叫歸何,被告羌人叫驢掌。兩人結下仇怨的原因是驢掌的兒子芒封和歸何的弟弟封唐曾經發生過爭鬥,封唐爭辯不過,一怒之下用折刀刺傷了芒封。芒封也不是個善類,回去就向父親哭訴。驢掌大怒,率領弟弟嘉良等家族子弟十多個人打到歸何的家,不但把歸何一家暴打了一頓,而且順便搶走了歸何的馬二十匹、羊四百頭。歸何是個歸義羌人,服從漢朝統治,於是跑到當地縣廷去告狀。縣廷從驢掌那裏為他找回了二十匹馬、五十九頭羊。另外三百多頭羊已經被驢掌賣掉,暫時還不清數目。縣廷允許他在半年內籌措賠償金錢,可是兩個月後朝廷大赦,驢掌以此為理由,拒絕還債。有朝廷明詔的赦書,縣廷也無可奈何。後來驢掌在某天晚上突然死在平望候萬年亭外的沙地裏,身上被刺了數十刀。驢掌的弟弟嘉良和兒子芒封到縣廷告狀,懷疑是歸何殺了驢掌。歸何卻矢口否認,因為沒有證據,縣廷只好把這件獄事的爰書上報敦煌太守府。現在歸我管了。

我很快斷定,歸何的確有謀殺驢掌的重大嫌疑,可是時間過去了這麽久,驢掌的屍體早已腐爛,驗屍是不可能了。我對斷獄本身沒有興趣,對和羌人打交道卻饒有興趣。羌人本身或許翻不起什麽大浪,但是匈奴人一直想聯絡羌人,以便隔斷河西通往西域的道路,這是我所關注的。於是我命令立即把歸何抓來。

歸何一副羌人打扮,頭上用麻布纏成一圈,還插著兩根羽毛,不知道是什麽鳥身上拔下來的。他的漢話說得挺好,相當流利,他說:“曹史君,我雖然恨驢掌,他死了,我也確實高興,甚至還和家人飲酒慶祝。可是我沒有必要殺他啊,他是一個窮鬼,我卻家財萬貫。按照漢法,我殺了他要賠命,我不值得啊。我經商這麽多年,這個帳還算不清嗎?”

這老東西還真是能言善辯,可是他眼睛中的狡黠光芒讓我肯定他在說謊,我問:“他還欠你三百多頭羊,又不肯還,你一個有頭有臉的富翁,難道能忍得下這口氣嗎?”

他痛苦地搖了搖頭,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如喪考妣地說:“忍不下也得忍啊。我們做商人的,雖說錢賺得多,可是每一塊金幣上都凝聚著大量的汗滴啊。他們搶了我的羊,官長又不能為我做主,朝廷說一聲恩赦,我的錢就打水漂了。我不服氣,可我是個歸義羌人,我不得不服從皇帝的律令啊。”

我笑了笑:“恩赦詔書,那是經常有的,你有錢,雇人殺了驢掌,等到下一次朝廷大赦,也不用償命了,不就什麽都贏回來了嗎?”

“曹史君拿我開玩笑呢,我又不是神仙,能算得到什麽時候大赦?萬一大赦不來,我不就血本無歸了嗎?”

我收起了笑容:“我也相信你沒殺驢掌。不過現在驢掌的弟弟嘉良告你謀反,你看怎麽辦?”

他臉色大變:“曹史君,這話可不能亂說啊。我是青衣羌,從祖父那一輩起就歸順朝廷了,朝廷嘉獎我們為‘歸義去胡來羌’,還免去我們的徭役。我對漢朝是感恩戴德啊,每次去西域做生意,西域諸國的貴人百姓看見我拿著漢朝的券契致書 ,知道我是漢朝人,都對我敬畏艷羨,我得到了大漢這麽多好處,怎麽會想到謀反?”

其實說他謀反是我的策略,我想嚇住他,把他思維打亂。假使他真殺了驢掌,就肯定早想好了許多應付之策,背熟了在腦子裏。倘若我循規蹈矩的問,就算問到頭發白了,只怕也問不出什麽名堂。而恐懼慌張的人腦子是不清楚的,容易打開缺口。

“你是得了我大漢很多好處,按理說你應該對我大漢感恩戴德。可是我聽人說,你經常在人前抱怨大漢法律不公,隨隨便便一個赦書就讓你損失了數百頭羊。還說如果在匈奴單於的轄下,就絕對不會發生這樣的事。你敢說這不是怨望大漢朝廷嗎?不是對大漢不忠嗎?”我冷冷地說。

我一邊說,他的臉一邊變了顏色,等我問完,他尖聲而恐懼地辯解道:“不,不。曹史君,小人沒有怨望朝廷。小人只是說,朝廷的赦書最近幾年下得太頻繁了,搞得惡人囂張,好人蒙冤無處申告,小人並沒有真的否定朝廷的恩赦政策啊。”

我哼了一聲:“你們這些人,一旦自己犯了法,就巴不得朝廷趕快恩赦。看見別人從恩赦中收益,就忿忿不平。甘露三年,你們青衣羌跟隨丁零羌一起造反,後來朝廷平定你們的造反,同時下了恩赦,免你們所有青衣羌不死。那時你怎麽不抱怨了?你可知道,謀反是要滅族的。要當時朝廷就滅了你們的族,還有你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