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湯 五

後來的幾天我又相繼用類似詭譎的辦法斷了幾件麻煩的獄事,向辛武賢報告後,他果然很高興,並勸我不要太辛苦,要我多休幾天假,順便逛逛敦煌一帶的風景。

敦煌郡的風景確實和內地大不相同,天高地遠,很多地方彌望的都是黃沙。太守府的同僚告訴我附近有一座鳴沙山,全是沙子壘成,風吹沙動,會發出奇妙的聲響,值得一遊。於是在某一天就跟著他們一同去遊玩,遠遠望去,鳴沙山果然像一條沙堆成的巨龍,綿延數裏。細細的沙子在陽光下變幻莫測,發出五彩的光,果然氣勢絕倫。爬上鳴沙山頂,我發現沙山的另一側下面有個彎月形的水池,在四面沙山的包圍之下,如同沙漠中的一片明鏡。我問同僚:“這個池子叫什麽名字,深在沙山之底竟然能不幹涸?”

同僚笑答:“那是渥窪池,又叫沙泉。池下有一眼泉水,所以能夠永不幹涸。”

我贊嘆道:“太神奇了。真是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

同僚面面相覷,問道:“子公君,你剛才念的什麽?”

我很奇怪他們為什麽這麽問:“這是賈誼寫的賦,怎麽了?”

“哦,賈誼是什麽人,我們沒讀過,子公君真是博覽群書啊。破羌將軍曾跟我們說過君經義賅通,就算長安碩儒都不一定比得上你,看來確實是真的了。”

我謙虛道:“哪裏哪裏。”心裏卻感到極大的悲哀,是啊,我自負一生才學,卻要跟這幫連賈誼都不知道,連個簡單的獄事都決斷不了的庸人混在一起蹉跎歲月。眼看光陰電逝,自己的官位卻越混越低,何時是個盡頭。這樣一直下去,怎麽對得起為我而死的母親。那些曾經為我做出犧牲的女子,比如樂縈和萭欣,我又同樣怎麽對得起?

下到渥窪池邊,我呆呆的沉思,腦中火花一閃,想起了孝武皇帝的《天馬之歌》:

太乙貢兮天馬下,露赤汗兮流赭沫。馳容輿兮蹀萬裏,今安匹兮龍為友。

據說孝武皇帝獲得的天馬就是從渥窪池中飛出來的,那是元鼎年間的事了,一個原籍南陽郡新野縣名叫暴利長的弛刑徒有幸獲得了一匹天馬,獻給武帝,從而遭赦被封大官,不知道是不是這個渥窪池,就算是,我又未必有這機會和本事再捕獲一匹。

後來的幾天,我一直悶悶不樂。有一天早晨輪到我休沐,我伏在枕上不願起來。突然聽到院子外面有人敲門,我沒精打采地爬起來,打開門,耳邊立刻傳來一個熟悉的鄉音:“子公兄,真的是你。真是太好了!”

我吃了一驚,聽出來是瑕丘縣的鄉音,以為是做夢。我倚在門框上,揉了揉眼睛,看見面前是個三十來歲的漢子,身材比較結實,臉色黑黑的,頭上胡亂挽了個發髻,用一塊藍布纏裹著。他正對著我笑,兩片紫紅色的嘴唇,像兩條遭到襲擊的水蛭一樣向相反方向縮去,牙齦坦蕩地暴露,滿口碩大的板牙更加毫不知羞恥地裸露了出來。我腦中頓時轉過彎來了,脫口而出:“你是猴子?”

他笑得更歡了:“子公兄,你還記得我猴子啊,也不枉了我們當年篡獄救你一場。我們兄弟幾個一直相信,子公兄一定會混上大官,到時把我們全部接去享福。子公兄現在果然出息了,被我們府君辟除為決曹史了。”

我尷尬地笑了笑,在猴子眼裏,百石的決曹史就算大官,他不知道我曾經當過四百石的郎中。不過他鄉見到故人,我還是很驚喜的,我拉住他的手,把他拖進門來:“快進來,沒想到好兄弟在這個天荒地老的地方相見,真是太幸運了。這麽多年來,你們怎麽過的。我剛來敦煌的時候,曾經到魚澤鄣問過,你們不是在那裏當戍卒嗎?可是都說不認識你,我想當戍卒也不能當一輩子,大概早就回去了。不過我還抱怨呢,就算回去了,怎麽也得路經長安,那時怎麽不來看我。”

猴子興奮地說:“見到子公,真是高興壞了。我們當初是犯罪流放到魚澤鄣來當戍卒的,身份是弛刑徒,哪裏可能像普通戍卒那樣三年一輪嘛。當然,後來我們也都快三十了,太守覺得我們還算老實,就把我們調回城中當衛士。偶爾也被雇傭給富人,幫他們守候宅子,你知道,邊郡不比內地,民風剽悍,盜賊多啊。”

我笑道:“官府倒還真懂得賺錢,用公家的戍卒為自己私人斂財。”

“哪裏哪裏。雖說富人出的雇錢,大部分被太守等各級官長收入腰包,但我們自己也會被賞賜幾個零花錢。何況為富人守宅,富人對我們也非常客氣,經常好酒好肉招待。所以,能謀上這個差事,也是有福分的呢。”他道。

我從內屋取出一壇酒,邊開封邊說:“這些富人也真是,有錢何不遷居長安,或者遷到比較安全的內郡也好,何必守在邊郡,還得花一筆雇卒守衛的冤枉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