萭章 十

我這人沒有別的炫耀資本,但就人品來說,卻在三輔少年中廣為相傳,很有口碑。我結交朋友從來不計較什麽家世長相,尤其是那些落難的漢子,只要我能做到,我絕不會吝惜一切給予幫助。我喜歡雪中送炭,討厭錦上添花。那是由於我自己的經歷使我一直對苦難記憶猶新,當年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沒有人幫我。所以,我要幫助那些最渴望幫助的人,只有這樣,那些人度過難關之後才會對你銘記不忘。事實證明我應該這麽做,後來我就是在一次次的助人中積累了人情,這些人情我用得不多,但是萬一哪天我碰到麻煩,這些人都可能會對我進行回報。人同此心,我自己就是這樣的,我對那次在太原的遇救一直耿耿於懷,如果說我現在家財巨萬,還有什麽不滿足的話,獨獨有這麽一個恩人沒有報答,給我帶來了一些遺憾,現在這個遺憾終於可以彌補了。

我只遠遠地看了呂仲一眼,就知道他處境悲慘,當即緊跑幾步,伏在他的身前,道:“恩人在上,受萭章一拜。”說著我磕頭如搗蒜,樓板也震得咚咚作響。

呂仲也趕忙跪下,攙扶我起來,笑道:“果然是萭兄,居然住這麽大的屋子,我這輩子從來沒有見過,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我把他拉到一邊,指著萭欣介紹說:“這位是舍妹,名叫萭欣,剛才聽說恩人來了,非常高興,一定要親眼一見,快給恩人當面拜謝。”

萭欣舉起一杯酒,伏席拜道:“多謝恩人,屢次聽家兄提起,今日終於有緣得見,欣謹以此杯酒為恩人壽,祝恩人身體康健,福祿無極。”

看見妹妹,呂仲疙疙瘩瘩的臉上如鐵花怒放,道:“不必客氣,小事一樁,誰在外不會碰到點小災小難,難得是兄終於富貴了。”

我吩咐家仆:“趕快殺豬宰羊,我要好好犒勞恩人。”

我把呂仲請到幾案前,他見了幾案上的食物,登時兩眼放光,兩只手掌不停地搓動,我才發現,像陳湯一樣,他左手的手掌也丟了兩個手指。我心裏咯噔一下,知道他以前的確可能做過殺人越貨的事情。但很快我又釋然了,不管他以前做過什麽,至少其中有一件是救了我的性命。這是我必須報答他的理由,否則我就是不積陰德,一定會遭天譴。我遞給他一雙玉箸,道:“酒菜我已經吩咐下去了,呂兄如果不嫌棄,先以這點小菜充饑罷。”

呂仲張開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那我就不客氣啦。”

還沒等我回答,他已經閃電般從我手中搶過了筷子,同樣閃電般叉住了漆盤中一只肥肥的豬蹄,再次閃電般往自己嘴裏送去。接著我就聽見咯吱咯吱的咀嚼聲,他像一只饑餓的猛獸,旋即,他面前的案上屍骨堆積如山。我看了看妹妹,她低首含笑不語,大概也被他的吃相逗樂了。

許久,呂仲終於從案上擡起頭來,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個月沒吃飽飯,讓你們見笑了。”

我安慰道:“恩人不必客氣,既然來了我家,就要把它當成自己的家。我很想知道,這些年來,恩人過得怎麽樣?我也曾經派人去找過恩人,不料聽說恩人去……”我說到這裏,才發現說漏了嘴,難道我能說他嘯聚山林造反去了嗎?

他遲疑了半晌沒有說話,突然像下了決心似的,道:“不瞞萭兄說,自從那次一別,我因為一點小事,得罪了鐵官作室的小吏,遭到他謾罵侮辱,一時不忿將他失手殺了。”

萭欣“啊”了一聲,顯得有些驚惶。呂仲望了她一眼,道:“大丈夫敢做敢承認,反正不會連累你們。再說我是聽說新皇帝即位,大赦天下,才敢出來的。即便我現在出去,也可以名正言順地去縣廷重新書寫名數 ,所以你們放心,你們絕不會有收留罪犯的嫌疑。”

我忙道:“恩人多心了,舍妹一向膽小,突然聽到恩人的話未免驚訝。其實恩人失手殺人,也是無心之失,我們都很同情。再說即使恩人犯了死罪,我就算散盡家產,也絕對不會出賣恩人,這點恩人大可放心。”

呂仲點了點頭:“萭兄,我相信你。我當初救你,就看出兄並不是凡人,我這個人雖然粗鄙,也不識字,但是相人卻有一套。凡是我親眼相過並認可的人,就一定錯不了,我以西王母的名義保證。”

一會兒,家廚把一只熱騰騰的烤全羊送了上來,呂仲的眼光又不由自主地被它牽引了過去。我笑了笑,道:“請恩人嘗嘗關中烤羊的味道,和你們關東相比如何?”

家仆給他遞過刀匕,呂仲接過,也不客氣,一刀切下一只後腿,就往嘴裏送去。

這一頓酒不知喝了多長時間,只看見天色漸漸暗了。我命令家仆把呂仲帶去洗沐,換新衣服,讓他好好休息。他也醉眼惺忪,兩臂被家仆擡著出去了,肚子撐得連話也不願說,只用目光向我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