萭章 九

從此以後,樓護再也不登門了。

我仍舊日日訓練我的鬥雞,生活如魚得水,不過因為聲名在外,不可避免地會有些遊俠少年前來投奔。雖然我對他們並不感興趣,但既然靠著鬥雞走狗維生,就避免不了要結交一些這樣的人。鬥雞不是一件單純的事,他和血氣、武勇、酒肉就如同產兄弟,大家之間是不分彼此、血濃於水的關系。

這期間陳湯還真的來過幾次,從他的言談舉止中,可以看見他對自己的職位並不很滿意。也難怪,侍侯皇帝吃飯,並不是一件很輕松的事,一不小心就可能惹下麻煩。而且,他說他的志向並不是當這種官吏,他希望能有機會成為治煩理劇的政務官吏,那樣或者能有機會幹一兩件驚天動地的事情,以便留名青史。而一個侍侯皇帝吃飯的官,怎麽可能留名青史呢?

我和他沒有太多的話可以交流,只能勸他慢慢等待機會,我說:“陳君,當大漢的官吏想要升遷,如果不靠軍功,就要靠積勞。當今皇帝聖明,天下安樂,沒有仗可打,那就只能靠積勞了。君既然有張侯幫忙,再多投靠幾個有勢力的官吏,一定可以成功的。”

也許是我的話不痛不癢,陳湯來過幾次,也就不再出現了。

而且他來的幾次,我都吩咐家仆要封鎖消息,不許告訴萭欣,所以那寥寥的幾次,萭欣也毫不知情。我現在越發覺得陳湯確實不是可靠的人,與其讓萭欣見了他內心再起波瀾,不如不讓他們再次見面的好。也許,正是因為我言辭的冷淡讓陳湯終於從我們萭家絕跡了罷。

可是,似乎我命中注定再也擺脫不了她,很快我又不得不和他打起了交道。

黃龍元年的冬天,天寒刺骨,我正坐在家裏的炭爐前烤火取暖,突然聽見院子裏一陣擾攘,裏長紅腫著眼睛進來了,他身後還跟著兩個監門,也是一樣的神情古怪。我剛要說話,裏長打斷了我,說:“剛才長安令傳下文書,宣布皇帝駕崩,驛馬已經向天下各郡國發喪了。”

我馬上凜然也裝出一副悲傷的樣子,同時假裝不可思議。裏長吩咐道:“賜給萭君一匹布,一鬥米。”一個監門從身旁的箱籠裏拿出一匹白布、一袋米遞給我。裏長擡頭看看我的屋宇,道:“萭君,白布好好掛在門楣上,至少掛二十七天。如果你想去向大行皇帝表達心中的哀思,還可以在每天早晚進食的時間去未央宮北闕下跪著,面朝殿門哭泣,宮中那時會有謁者給每位哭臨者發放錢糧。”

扯淡,這麽冷的天,叫我們跪在北闕下哭臨,簡直是癡心妄想。而且難道我缺那點錢糧嗎?但我仍是躬身道:“好的,我一定會去。裏君辛苦了。”

裏長又抹著眼淚交待了幾聲,去別家了。我抓抓頭皮,感覺這是一件挺煩的事,門楣上掛這麽一匹白布,顯得過於陰森。想歸想,命令還得照辦。我吩咐家仆把白布掛好,自己則無聊賴地踱進房間。

我家裏有座望樓,是我平日登臨望遠的地方,第二天清晨,我登上去鳥瞰整個裏居,發現一夜之間,家家戶戶的門楣都被白布覆蓋了。北風雖然呼嘯,寒冷刺骨,但是今年還沒有下雪,倒是這些雪白的麻布搞得像已經下了場大雪一般。

當然,這些不敬的想法,我不敢說出來。我只是不大喜歡大行皇帝,雖然他確實能幹,把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可是手段未免過於殘酷,自從大將軍霍光死後,他治國的手段就越來越淩厲。據一些頭發雪白的父老們說,這位皇帝的治理手段有點像孝武帝,也是一樣的喜歡任用文法吏,一樣的對臣下殘酷寡恩。那些深受百姓愛戴的官吏如京兆尹趙廣漢、司隸校尉蓋寬饒、左馮翊韓延壽、平通侯楊惲都因為一點小過錯而被判處腰斬。尤其是京兆尹趙廣漢,他在任時,京兆地區幾乎路不拾遺,所以一旦被判處死,長安竟聚集了數萬百姓去金馬門外伏闕請求,願意代替趙廣漢赴刑場就死。如此激蕩的民意,這位皇帝都不聽從。現在他死了,百姓有什麽值得難過呢,而且一向聽說太子愛好儒術,寬宏仁厚,只怕百姓們都恨他死得早了。

這一個新年過得真不快樂,不能喝酒食肉,不能吹竹唱曲,整個長安都籠罩在一片肅殺的氣氛中。直到新年的第四天,大行皇帝下葬杜陵,我們終於如釋重負,相繼撤掉了門楣上雪白的喪布。新皇帝旋即下詔大赦天下,這於我更是一個美妙的消息,因為從今天開始,我過去做的一些違背律令的事算一筆勾銷了,我放過貸、打過人,雖然做那些我並不樂意。可是不做,別人就要給我放貸、打我。我有得選擇嗎?

接下來的日子我幾乎足不出戶,天天殺雞宰羊,在家裏享受新年中被耽誤的喜樂,不覺日子就飛快地過去了。新春的寒氣還非常凝重的時候,我家院子裏的梅花也已經盛開,這勾起了我賞花的興致,於是命令擺下酒席,把妹妹請來一起飲酒。整個冬天妹妹仍舊悶悶不樂,我希望能好好勸勸她,讓她在即將到來的春天能夠出外踏青,從此把心中的往事隨著舊歲一起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