萭章 七

說起來真是奇跡。

陳湯竟然通過了少府的考試,被拔擢為第一,順利地得到了太官尚食丞這個官位。據說當時正是田聽天主持考試,他看見陳湯,眼睛一亮。陳湯的成功是不是和田聽天有關,我不知道。但據樓護說,陳湯這豎子的確博聞強識,十天之內已經將《太醫藥典》和《雜禁方》背誦得滾瓜爛熟,如果不要他親自望聞問切,恐怕大多數人都會認為他家是世代行醫的。

得到任用文書之後,陳湯很快就要離開我家,去未央宮中視事。我心裏感到很輕松,不過發現萭欣的情緒有些奇怪。這天一早,大農廄派出的車來接陳湯,陳湯也忙於收拾行李,萭欣卻不像往常一樣熱心幫助,而是默默地坐在房間裏發呆,她面前的幾案上鋪了一匹潔白的縑帛,右邊擱著一枝毛筆。早晨的陽光照在她臉上,可以看見細細的金色茸毛,她的兩個眼睛似乎有點紅腫,可能是昨晚一夜沒睡,也可能剛剛哭過。頭發也散亂地披在肩上,毫無梳洗。我進了房,她也無動於衷,似乎當我透明。

我這時終於肯定,這個女子已經對陳湯產生了愛慕之心。原來她平時表面上對陳湯的毫不在意都是裝著,在這個即將相隔的時刻,她再也欺騙不了自己的感情了。

我坐在她的側面,凝神看著她,她臉色緊張,似乎後院每一次搬動行李的響聲都使她驚懼,她突然提起毛筆,在面前的縑帛上亂畫,隔著很遠,我仍能看見她畫的內容,就是陳湯的《鬥雞賦》。我終於忍不住了,打斷了她的發呆:“欣兒,如果你真的喜歡陳湯的話,我也可以答應你。雖然他的人品一度讓我憂慮,但能跟自己喜歡的人過一天,就算是幸福一天,即便很快死了,也沒什麽可以後悔的,不是嗎?”

萭欣被我的話嚇了一跳,她停住了筆,下意識地說:“阿兄,你說什麽啊。我沒喜歡陳湯,他有什麽值得喜歡的。”她的聲音有一些幹澀,正是哭過的那種沙啞之聲。

我說:“不知你是掩耳盜鈴呢,還是真心話。如果是掩耳盜鈴,我勸告你,不要強撐著,那只是傷害自己。其實阿兄我早就想得很明白,人生苦短,何不及時行樂。”

我說這話的時候,想起了自己少年時的一次暗戀,那時西街住著一個女子,長得很美麗,她父親靠著賣陶缶維生,家裏很不寬裕。她家門前有一叢翠竹,我每次抱著鬥雞走過她家門口的時候,總是忍不住伸長了脖子透過那綠竹朝裏面望,希望能望見她窈窕的身影,也算聊解思腸。如果是現在,我一定會派媒人去她家提親,可惜那時我年紀小,又很頑劣,自覺沒有資格向她表示愛意。後來她嫁給了茂陵一位侯家做妾,全家都搬去了茂陵。現在每次我經過她家的舊居,心頭總是不自禁悵惘。竹林還依舊是那片竹林,可是竹林背後的人家已是面目全非,往日窈窕的倩影和自家少年時期的情懷,是再也找不回來了。想到這裏,我感覺眼睛濕濕的,趕忙舉袖擦了一下。人人都知道“鬥雞都尉”萭子夏是個遊俠豪客,哪裏會知道他其實內心也非常脆弱。

萭欣低著脖頸,淚水像雨點一樣滴在縑帛上。她不停地搖著頭:“不行,他從此要進宮視事了,而且要日日高升,我怎麽能嫁他。他雖然才華橫溢,可是萬一……,我可不願意讓阿兄受他連累。”

真是懂事的孩子,我明白她的意思,她也看出陳湯本性很不安分,充滿賭博的精神,雖然這一方面顯示出他淩厲激揚的男子氣魄,但是官場險惡,誰知道將來又會如何,萬一哪天不小心又惹下大禍,我們豈不是也要受他連累。當初兩位兄長的死,父母的憂憤而卒,一直是我和妹妹心中的隱痛,即使我們現在的富裕勝過往日,但想到一家再也不能團聚,就不由得心如刀絞。

我嘆了口氣,不再說什麽了。

這時外面擾攘的聲音已經停止,大概陳湯的行李已經收拾好了。他在堂上大聲道:“萭兄,下走現在告辭了,多謝半年來兄的照顧,以後有機會我還會經常來拜訪的,只盼兄不嫌棄我的打擾。”

我趕忙走出去,對陳湯道:“剛才有點小事,沒能出來陪伴,恕罪恕罪。君此次高遷二百石長吏,實在可喜可賀,如果不嫌棄陋室,希望君將來還能時常枉駕光臨,我就感到不勝榮幸之至了。”

陳湯四處張望了一下,道:“萭兄客氣了,令妹今天不在嗎?”

我脫口道:“舍妹今天身體不適,不能出來送別,萬分抱歉。”

陳湯道:“那好罷,請代為問候令妹起居,祝她玉體安適。下走這就告辭了。”說著他站起來,躬身趨出了院庭。

看著他拉著車綏,縱身一跳,輕快地登上了官車,我才回到房中。這時萭欣肩頭一聳一聳,哭得更加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