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十九

看來嫁給王君房也不是沒有好處,往常非常困難的事,現在變得很輕易。我直接把李中夫給我的漆盒交給了王君房,由王君房上呈給他的父親。他父親大概做夢也沒料到會得到這麽一件立功受賞的機會,非常興奮,在堂上走來走去,聲音顫抖,連聲對我說:“實在靈驗啊,實在靈驗。我第一次去你家的時候,帶了一個相士去,那個相士說你有大貴之相,可以旺夫,看來我們王家今後的發達,還要靠你啊。”

我哭笑不得,如果我真有旺夫之相,應該對子公有利才對。我和子公雖無夫妻之名,卻有夫妻之實。而且我還懷著他的孩子。我有點羞愧,感覺實在對不起他們家,垂首道:“阿舅,陳湯的母親告訴我,一定要救他兒子一命,那麽她死亦不恨。母子深情,希望阿舅一定要成全。妾身一向聽說凡是治獄,應當盡量多積陰德,讓生者不怨,死者不冤,後世子孫就一定會有興旺發達能當大官的。”

王縣長越發興奮了,他撚著頜下數根枯黃的胡須,連聲道:“對對對,現在朝廷的禦史大夫於定國,他的父親於公,當年也是這麽說。於公的家鄉就在我們臨近的東海郡郯縣,他是當獄吏的,據說凡是由他經手判決的犯人無不心悅誠服,死亦不恨。真是廣積陰德,廣積陰德啊。後來他的兒子果然當上了禦史大夫。依我看,丞相的位置,不久也是他的。你放心,為了我的子孫,陳湯一定會沒事。何況按照律令,他本來就算立功,不但不會有事,還能受賞。我現在就去縣廷提審陳湯。”

他吩咐立刻駕車,和我夫君一起馳往縣廷,我則忐忑不安地在家裏等他的消息。黃昏時候,兩個人都回來了,王縣長見了我,似乎有點悵然所失,說:“我以為勸說陳湯告發他的母親會費一點勁,沒想到我一開口,他就爽快地答應了,真正豈有此理,豈有此理啊。唉,枉費了他的母親一番愛子之心啊!這陳湯據說還飽讀詩書,擅長屬文,品德卻如此不堪一擊,不堪一擊。”

我又一次聽到他人對子公的指責,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也許子公在道義上真的很不堪罷。一想起他母親在我面前婉轉求情,慨然決心就死的神態,就覺得子公的爽快實在有點說不過去。但是我想看到什麽?看到子公嚴詞拒絕,不願告發其母嗎?唉,我不想考慮這麽多了,我只知道心裏仍割不斷對子公的愛,即便子公無恥之尤,十惡不赦,我也放不下,愛情真是一種可怕而盲目的東西,它也是不講究禮尚往來的,我的夫君對我這麽好,可我就是不愛他。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很淫賤無恥。

“他母親是詔書名捕的重犯,再有愛子之心,又值得什麽敬佩了?阿公難道同情反者嗎?”我嘴裏無端蹦出來這麽一句。

王翁季臉上有點驚愕:“阿縈,你怎麽能這麽說?陳湯的母親確實罪不容誅,但在道義上卻不是沒有可敬之處。那個陳湯自小苦讀儒書,豈不知道‘吾黨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他的儒書難道都白讀了嗎?白讀了嗎?”

唉,大漢的官吏真是越來越呆,個個都把《論語》背得滾瓜爛熟,我知道他剛才說的是《論語?子路》裏的話,那些話是說得不錯,不管怎麽要求公義,如果這世上父子夫妻之間都需要互相告發,那實在很可怕。所以今上特地在地節四年頒布了一道詔書,規定父子和夫妻之間的互相包庇是允許的事情。我對這詔書也很贊同。但是,現實中有時又免不了會碰到一些難以取舍的事,比如明明親人破壞了公義,也曲為袒護,那不就沒有公正可言了嗎?就拿眼下這件事來說,如果子公假惺惺地表示拒絕,不過是鬧得母子俱丟了性命,又有什麽益處呢?以愚蠢的孝心將母親的苦心輕易拋擲,這恐怕不是他母親熱於看到的。我想如果他那樣做了,在黃泉之下,他母親也將會恨他的。我腦中快速地這麽為子公辯解,我不知道是不是被某種東西蒙蔽了理智。

於是我嘴裏又脫口而出:“母子相隱,固然說得不錯。不過涉及大逆無道的重罪,也只能棄私恩而取公義了。妾身從小也誦讀一點儒書,曾聞孔子說:‘門內之治恩掩義,門外之治義斬恩。’如今陳湯以義斬恩,似乎也沒什麽不妥,就算論起儒家大義,也是說得過去的。”

王翁季的眼睛都直了,良久才嘆了口氣,道:“你要是個男子,一定可以去長安遊宦,憑著這種辯才,俯拾金紫不在話下。”他又轉過頭對他兒子說:“君房,阿翁為你娶婦如此,也算是功德一件了。永遠不要忘記阿翁我的恩德,永遠不要忘記。”

我的夫君喜笑顏開,又吃力地張開他那抽屜般的大嘴連聲道:“大人,說得是,臣永世,不忘,大人恩,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