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二十

子公如願地放了出來,可是我不再能見到他了,只是從阿舅王翁季那裏聽說他得到了該得的賞錢。同時,不出所料,他的名聲果然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之後他去了一趟昌邑縣,想用得到的那筆賞錢賄賂太守丞,讓太守丞設法把他作為山陽郡推舉的郡秀才,送到長安待詔公車,可是太守丞這回嚴辭拒絕了他,據說不敢冒這個險。作為一個靠著告發親生母親苟且逃生的人,子公已經名聲在外,怎麽也不符合秀才的標準。以他的品行,這輩子是別想走“察舉”這條仕宦之路了。他只能打別的主意。

但是子公的好運來了。不久朝廷的新詔書到達,要求郡國舉薦人入太學,如果想要去京城拜師學習經術的,也可以趁著年底,跟從上計吏一起去。據說他馬上去縣廷報名,要求響應這道詔書。主事官吏這回沒有辦法,只能答應他的要求。

子公的母親李中夫則被押往了長安,結局是什麽可想而知。在她乘坐的檻車啟程的那天,我偷偷去給她送別。我看見她花白的頭發淩亂,盤腿坐在木質的囚車裏,神情倒是很安詳。很多人圍著囚車觀看。我沒有看見子公,只有陳黑攀住她的囚車號啕大哭,縣吏們費了好大勁才把陳黑的手掰開。李中夫在人群中看見我,微微對我點了點頭,還笑了一下,神情非常淡然。我暗暗嘆了口氣,退出了人群。

最倒黴的是那群幫助子公越獄的人,他們都被判決謫戍敦煌郡魚澤障,以弛刑徒的身份擔任戍衛亭障的任務。

他們被押解上路的那天,也是我出發的日子。我夫君和公公要去長安的右扶風任職,這是臨時得到的征書,之前準備調他去當豫章太守,但因為捕到了李中夫,被朝廷破格超拔為右扶風,秩級為中二千石。瑕丘縣的左尉負責押送戍卒,我公公一家既然要去長安,正好隨著這幫戍卒一起走。每年征發戍邊的縣民上路都有一些儀式,很多人都哭哭啼啼的,一路喧闐。往年我倒沒在意,今年心裏挺酸楚的。因為實際上我也是像他們一樣,要遠離父母,去遙遠的關中了。

分別的時候,我和母親抱頭痛哭,我哭得撕心裂肺,母親也是。她就我這麽一個女兒,我走了她就很孤單了。雖然我還有一個弟弟,但那是父親的小妻生的,和她也親熱不起來。父親看來也有些傷感,悶聲不響,我本來對他恨得咬牙切齒,看見他這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又恨不起來了。也許他真的是為了我好罷,他究竟是我父親,有什麽必要害我呢。

人群出發了,我透過黑色的車簾,望著那些走得東倒西歪的戍卒們,謫戍的弛刑徒和普通征發的戍卒待遇是不一樣的。普通征發的戍卒只戍邊一年,而這些謫戍的人則沒有這麽好命運,他們也許一輩子只能呆在邊境,娶妻生子,直到老死。

長安路途漫漫,一路上數不盡的顛簸,我的妊娠反應很厲害,經常在車裏是顛一路吐一路。我的阿姑,也就是夫君的母親倒是挺歡喜的,雖然她是長輩,卻一點也沒有尋常阿姑對待兒媳婦那種威嚴的態度,她總是溫煦地撫慰我,這讓我一度產生了羞愧的念頭,我肚子裏孩子是子公的,可他們完全不知道。之前我心裏從沒有自責的念頭,因為我覺得這不是我的錯。但現在我發現自己錯了,至少他們王家是無辜的,有罪的是我父親。只是我現在必須牢牢保住這個秘密,以王翁季現在的官職,要是知道真相,捏死我父親只像捏死一只螞蟻。我平時一挨枕頭就能睡著,而現在這種需要保守秘密的極度願望反而讓我夜夜失眠。我們沿路一直都在官方的傳舍和郵亭過夜,為的是能讓我得到好好的休息。可我就是睡不著。我希望他們對我壞一點,那麽我就能睡得心安理得。

當然,比起那些謫戍的苦命人,我又算好多了,尤其是那七八個因為想篡取子公而被判謫戍的猴子。說起來,我和他們都是子公的犧牲品。有時這真讓我驚訝,為什麽子公會有這麽大的魅力,我和這些人都會為了他而甘願做出犧牲。我後悔了嗎?可能有一點,但終究不是很確定。他們卻毫不改悔。有一天,我們的隊伍將要通過太行山的鳥道——井陘,我順便和他們做了簡短的交談。

那是在井陘口的石邑縣,我們中途休息,那些弛刑徒也在樹下吃著幹糧,因為究竟是鄉鄰,我上去搭訕道:“你們這些孩子,真不懂事,竟敢去劫獄,現在後悔了罷?”

“後悔什麽,做人就得這麽做,重然諾,講義氣,否則還不如死了。”其中一個張開他的大嘴,咬了一口幹糧,含糊不清地說。

“子公對我們好,我們就要對他好,這個道理不用講了。”另一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