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十八

“其實我剛才說這麽多,基本上已經把秘密說完了。”她道。

我狐疑地看著她。

她解釋道:“我藏的秘密是霍光當年陷害昌邑王的證據,也就是霍光和邴吉、張安世、田延年等一幫奸臣來往密謀的信件。其實這麽多年來,這些證據的公布與否都無所謂了。反正我們王也不可能起死回生,他雖然抱憾去世,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否則,活在人世之間,天天面對這些蠅營狗苟,只能是徒自傷感而已。”

“這些證據怎麽會在你手上呢?”我的心怦怦直跳。我知道討論這樣的事就是殺一百次頭也不足以贖罪的,可是強烈的好奇心讓我身不由己。

她道:“其實我們王在從昌邑去長安的路上,就發現事情有些不對。長安派去的使者劉德、邴吉等幾個奸臣一路上對我們王嚴密監視,好像我們王不是去長安當天子,而是檻車征召。我們王聽從幾個心腹的建議,派了親信去聯絡廣陵王劉胥,希望萬一自己在長安受制於霍光,廣陵王能在外面以武皇帝親生兒子的身份起兵討伐。他所派的人其中就有我的姊姊李惠。”

“到了長安之後,我們王發現事情果然如他所料,身邊被霍光安滿了親信,一舉一動都要經過霍光允許,哪像一個天子。我們王氣不過,暗暗部署心腹侍衛,準備在七月初七乞巧節這天斬了霍光,卻不料走漏消息,霍光反咬一口,以皇太後的詔書廢黜了我們王。雖然我們王之前也拿到了霍光的一些謀反證據,可惜兵力不足,功敗垂成,最後只能束手就擒。之前他把這些證據交給了我和我的前夫,讓我逃出去交給廣陵王。怎奈霍光早有準備,去廣陵的路上密布關卡,我們根本沒法到達,只好先潛回家鄉瑕丘,見機行事。我前夫死於逐捕中所受的箭傷,今上即位之後,我知道事無可為,終於冷卻了再去廣陵的心思。”

我突然想到了什麽,打斷她道:“前些年霍光已死,他的親族也都以謀反罪被今上族誅,今上為什麽還要逐捕你?就算你身上藏有當年霍光謀反廢黜昌邑王的證據,也對今上毫無影響啊。”

“唉,你還是稚嫩,想事情總是這麽簡單。你想想,既然今上是霍光擁立的,而擁立的理由是昌邑王淫亂,既然事實證明當初昌邑王受了冤枉,那麽今上的即位還能算名正言順嗎?今上豈能容忍這種情況發生?何況今上生於民間,地位卑微,當上皇帝完全是邀天之幸,自然格外敏感。”

我恍然大悟,男人們的世界實在是太復雜了,真讓人不寒而栗。我吸了口氣,道:“我明白了,前兩年廣陵王謀反自殺,他的奴婢沒入縣官,其中就包括你的姊姊李惠,而事隔兩年,李惠被揭發出和昌邑王還有關聯,經過拷問,最終牽扯出了你,所以今上才下詔急著逐捕你。是不是?”

她頷首點頭道:“你這個判斷不錯。其實我從來沒想過散布那些和霍光有關的文書。那些事已經是過往煙雲,我活到六十歲了,這點還看不開嗎?然而他們是不會這麽想的。也好,既然下詔購賞我,我正好趁機幫我的湯兒一把,我這個做母親的,臨死還能發揮這點作用,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你想清楚了嗎?”我看著她平靜的面容,心裏酸酸的,母愛真是偉大,就像我母親,雖然我做下了那麽見不得人的醜行,可是我母親始終站在我一邊。她對我父親崇拜得五體投地,可是最終承認,在嫁我給王家的這件事上,我父親做錯了。如果不了解母親對父親的感情,就不可能理解母親那個承認是何等不容易。

“當然。根本不用想。”她神色淡然。而陳黑又淒愴地嗚咽起來了,邊嗚咽邊責怪自己的窮愁無聊,竟然害得兒子入獄,害得妻子要舍身救子。我在他的哭聲中努力分辨他的號訴,大意是這麽點內容。不過最後幾句算有點新鮮,他說,沒有妻子,他自己也不想再活下去了。

我終於鼻子一酸,淚水奪眶而出。我能想象陳黑此刻心中的感受,他本來身體殘廢,沒人肯嫁給他,年近四十才從天上掉下了一個女人給他做妻子,而且這個妻子不是一般的鄉村鄙婦可比。她曾是王侯的貼身侍女,文雅善書,機敏豁達,給他生了個聰明的兒子,那個兒子雖然有些頑劣,但總是因為不甘心一輩子居賤處微,才做出了一些有悖法令的事情。他和這個女子相伴了三十來年,相濡以沫,有了她,他才發現了人世間的溫暖,現在她下決心要離他而去,他怎能不痛斷肝腸?然而,如果不這樣,他們的兒子又必須死,兩者之間選擇一個,他能做出怎樣的選擇?就算是他想選擇,他的妻子又怎麽會給他選擇的機會?他能做的,只能是面對生死離別的那一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