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十七

她苦笑道:“你太小,難怪不知道了。二十二年前,那時你還沒有出生呢。二十二年前,山陽郡還是一個王國,國王是武皇帝的孫子,名諱為賀。為了讓你聽得明白,下面我就不避名諱了。劉賀的祖母說起來大大有名,就是號稱大漢第一美人的李夫人。她生了個兒子名叫劉髆,被封為昌邑王,治所在我們山陽郡的昌邑縣。劉髆於征和年間去世,劉賀即位。那也是距今三十六年前的事了。”

“哦,你繼續說。”我雖然不喜歡思考政令、法律和郡縣這樣的大事,但是對故鄉的變遷還是有一點好奇的。

“劉賀本來好好的當他的昌邑王,但是上天好像要戲弄他,元平元年的端午節那天,半夜,長安的使者突然來到了昌邑,火把蔽天,叫昌邑王劉賀起來接詔書。昌邑王大為驚恐,以為有什麽不祥的事。你知道五月初五,向來就不是什麽吉祥的日子。”

她敘述得還很有文采,我聽得津津有味,都忘了她是一個被詔書逐捕的罪犯。我說:“劉賀因為行為淫亂昏悖,被大將軍霍光給廢掉了,不是嗎?”

她冷哼了一聲:“什麽行為淫亂昏悖,我侍奉了蓋主那麽多年,最後又被蓋主派去侍奉昌邑王,從來沒見過這麽忠厚的主子,哪點算得上行為淫亂昏悖了。那完全是霍光一夥的陷害,既然他們掌握大權,青史就是他們書寫的,想怎麽說都可以。我看,這個冤屈是永遠會沉埋下去的了。當年知情的人幾乎都遭了他們的毒手,少部分知道真相的舊臣則怯懦自私,鮮廉寡恥地投奔了霍光,只為延續他們的犬馬之命。把平日裏讀的經書,什麽殺身成仁舍生取義的教誨全部拋到了腦後。什麽儒生,都是一幫曲學阿世的小人。”

她非常激動,但仍是和緩道來,並沒有疾言厲色,可見涵養很不錯。我並不贊同她的看法,什麽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我是從來不考慮的,多少年來,我只想跟我最心愛的男人在一起過一輩子。現在這個幻想算是破滅了,我很難過。儒生們要活命,只能違心說點瞎話。何況你李中夫為了活命不也躲藏民間這麽久嗎?你說你侍侯過昌邑王,可你也沒有為他自殺,反是為了你的兒子陳湯,終於願意出來自首,這說明什麽呢?說明父子之親、夫婦之愛才是人的天性,比什麽儒家大義都來得重要。

“霍光為什麽要陷害昌邑王呢?當時不就是他主張征召昌邑王入長安為帝的麽?”我有點疑惑不解。

“那只是表面情況。”她說,“他開始的確是真心的,但也是百般考慮的結果。霍光這人一向貪權,知道如果征召廣陵王為帝,自己會駕馭不了。而那時昌邑王才十八歲,在山東寂寞地當著一個小小昌邑國的國王,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機會成為漢家天子。霍光猜想昌邑王一定會對他感恩戴德,他的大司馬大將軍領尚書事這個官位可以永遠占據下去。哪知道昌邑王並不甘心當一個傀儡皇帝,他要安排自己的郎衛,任命自己的大臣。霍光終於忍不住了,冒著擅自廢立的罪名也要廢掉我們王。他們一夥人結黨營私,趁著我們王在長安立足未穩,也輕易地成功了。”

“後來又怎麽樣呢?”我愈發有興趣了,以前從來沒想過這麽復雜的問題,誰當皇帝跟我並沒有太大關系,當然,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關系。畢竟碰上一個好皇帝,官吏們都會勤心奉職,百姓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我也曾經為廢掉昏庸的昌邑王,改立英明的今上感到慶幸,因為官府申申給我們宣告過昌邑王淫亂無道的行徑,他在當皇帝的短短二十七天內,就幹下了一千一百二十七件壞事,實在是罪惡滔天。但經過她這麽一分析,我根深蒂固的看法動搖了。也許昌邑王真的蒙受了不白之冤。我不由自主地展開了李中夫剛才遞給我的一幅帛畫,看著上面昌邑王的畫像,不禁對這個從來沒有謀面的可憐的王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李中夫喘了口氣,嘶啞著嗓子繼續道:“可憐的王,他被貶回了昌邑。而且連原來的王號也沒有了。他居住在原來的昌邑王宮,但是失去了自由,地方官吏都奉命監視他。後來山陽太守張敞還時不時去假裝探視,實際上是偵察我們王的動靜。我們王並不是傻瓜,知道如果表露出一點抱怨的意思就會沒命,於是裝聾作啞,顯得極為愚鈍。張敞把這些報告今上,今上才對我們王不再擔心。說起來今上比我們王強的地方就在於他比較懂得隱忍,而我們大王還保持了赤子之心。”

“為什麽?”我聽見她這麽議論今上,感到非常緊張,因為這是很忌諱的事情,但是我又有忍不住的好奇。

她淡淡一笑:“因為今上從小生長在民間,和五陵的一幫無賴遊俠交往,鬥雞走狗,人世間的那些爾虞我詐的陰謀詭計早就爛熟於胸,霍光那個不學無術的豎子,當然看不透他;而我們王自小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淳樸至真,哪會知道人世間竟有那麽多肮臟齷齪的勾當。他毫無機心,自然一下子遭到了奸臣的陷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