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六

當我跌跌撞撞跑到樂壽裏的時候,子公還坐在院子裏讀書,我聽見他渾厚的聲音在院子裏響徹:“凡戰者,以正合,以奇勝。故善出奇者,無窮如天地,不竭如江河,終而復始……”晨曦照在他的身上,他的額頭亮晶晶的,血管在皮膚裏隱隱跳動,念得真入神啊!連我進來了都不知道。

我喚了他一聲,他停住嘴巴,對我笑了笑,眼睛又回到簡冊上。我有點生氣了,上前奪過他的簡書,說:“你知不知道你都快要進監獄了,還有心情在這念文章。”

他笑道:“你說的是我們沒交算錢和芻稾稅那件事是罷,實在沒辦法啊,現在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只好欠著。不行的話就去坐幾天監獄也無可奈何。我早餐還沒吃呢。”

我從懷裏掏出一個漆盒,遞給他。他會心地一笑,這才把書放下,轉過脖子叫道:“阿翁,來吃肉餅了。”

他那老窮鬼父親應了一聲,從屋裏走出來,看見我,喜笑顏開:“樂君又來了,剛才不知道,請恕遲慢之罪啊。”

我禮貌地點了點頭,撇過臉不看他。這樣的人哪裏配當父親,連一點點算錢和芻稾稅都交不起。子公遞給他一張肉餅,他恬不知恥地接過,又對我恭敬地點了點頭:“你們談,我還有事,先進去了。”

有事,有個屁事。我心裏暗想,不過知道回避,還算識相。我看著子公大嚼的樣子,有點不耐煩了:“什麽坐幾天監獄,我父親說,這次縣廷要將你們這些人補在今年的戍卒名籍中,罰你們去敦煌郡戍邊。”

他愣了一下,馬上又咧嘴笑道:“那也正好,我剛才學的東西就可以派上用場了。”說著揚了揚手中的簡書。

我哭笑不得,這是個什麽無賴啊!要不是我愛他,早就甩袖子揚長而去了。不過我不得不耐著性子:“派什麽用場,你真是腐儒之見,去敦煌郡守邊,那可是九死一生的事。何況你這種情況也不是普通戍卒,別人可以三年一換,你這負債的刑徒恐怕只能一輩子呆在那裏。你叫我怎麽辦?”

他把最後一塊肉餅塞進嘴裏,雙手一圈,將我抱在懷裏,嘴巴貼著我耳朵笑道:“有你惦記著我,怎麽可能發我去戍邊。”說著,又在我身上摸來摸去,我的腦子立刻又開始糊塗了。他摸到我腰間,咦了一聲,掏出我藏在腰間的縑囊,抖了幾下,縑囊裏的銅錢發出歡快的笑聲。子公的臉也綻開了,得意地補充道:“我就知道你不會對我作壁上觀的。”

他握著那袋錢,同時環抱住我的腰,把我抱進了他房間。在那破舊的席子上,我們又及時行樂了一回。興許是他剛才吃了肉餅罷,他的勁頭十足,整個過程我不知道是在天上還是人間,或者說,像在我們郡內的巨野澤蕩舟一樣,不知道身體是自己的還是別人的。

之後子公溫柔地給我穿上衣服,又抱著我親吻了好一會,說:“好久沒喝過酒了,今天一定得去市場買兩升解解渴。你也一起去罷。”

“什麽,拿我給你的救命錢喝酒?虧你想得出來。”我有點不悅了。

“只喝兩升,兩升酒不過十二錢,你別這麽慳吝。等我當上了二千石,十倍還你。”他還是笑嘻嘻地說。

我急了:“我不要你去長安當什麽二千石,我只要你乖乖地給我呆在瑕丘縣,我們好好過日子。”

“真是婦人的想法,我不當二千石,你父親能讓你嫁給我嗎?你去不去,不去我去啦!”

我很想拉住他,不讓他走,可是怎麽拉得住,我只能對著他的背影大叫:“千萬別把錢全花光了,順便去縣廷把算錢和芻稾稅交了。我父親那邊,我會想辦法的。”

每升酒才六錢,我知道就算他肚子再大,也花不了幾個錢。我呆想了一會,也出了院子,沿著裏墻慢慢走,旁邊幾個樂壽裏的少年倚著裏墻色迷迷地看著我,眼光像鼻涕一樣,粘在我鼓鼓的胸脯和渾圓的小腿上。弄得我甚至下意識地蹦跳了兩下,想把那些鼻涕顛落。這幾個少年的頭發都臟亂臟亂的,其中一個髻子上還粘著稻草,好像插標賣首的樣子。他們的牙齒也都是屎黃屎黃的的,咧開嘴,涎水似乎要滴下來。甚至上唇都是不約而同的窄,一笑起來就不得不往上翻著,露出大片暗紅的牙齦。脖子則向前伸,像一排猴子在接受檢閱。我們瑕丘縣的東市有一個表演猴戲的,他手下的幾只猴子就是這樣子。真不明白,子公怎麽會跟這樣的人住在同一個裏。

我加快了腳步,心裏又莫名其妙地高興起來,只要子公高興,我就莫名的很高興。明天的事,明天再說罷。我現在要考慮怎麽才能說動我父親,讓他允許我嫁給子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