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縈 五

算錢,每人每月是十錢。芻稾稅,就他們家那點破田,每月也不過十錢。子公和他父親母親三個月加起來總共也不過九十錢。他們也真夠不爭氣的,這點錢怎麽會交不出來。他交不出來,我父親就收不到,收不到就是“不能勝任” ,在縣廷面對縣令時,面子上就過不去。雖然我父親並不想升多高的職,他曾對母親說過,當縣令必須離開家鄉,他在家鄉住慣了,從沒不想過背井離鄉去做什麽官。在這瑕丘國,他過著富家翁的日子,想要什麽就是什麽,誰都會給他面子。他以一個富翁兼著鄉嗇夫這種小官,有實際權力,很威風,又不用擔太大責任,整個縣都對他畢恭畢敬。而且我大父曾經靠著納粟朝廷被賜予了左庶長的爵位,父親繼承了爵位,雖然降了一級,變成了五大夫,但也算是高爵,在瑕丘國就算縣令對我父親也得和顏悅色,別的郡縣的郡功曹、郡丞和縣令還經常和我父親有書信往來,書信擡頭都客客氣氣地寫著“謹遣吏奉謁再拜”。父親並不怕被縣令斥責,只是他一向好強,死要面子,不願別的嗇夫政績高過自己而已。我現在也很生子公的氣,如果不是他這麽窮,我父親不至於這麽沉著臉,母親也會為我向父親求情。那個該死的小豎子,還敢嘲笑我父親,他憑什麽嘲笑我父親?他窮得只有兩個卵子在褲襠裏相互碰撞,還敢腆顏說我父親胸無大志。他說自己是當二千石的料,實在太鮮廉寡恥啦!我怎麽會如此發瘋地愛上這麽一個小豎子。真是造孽啊!

抱怨歸抱怨,我還得為子公解決眼前的困難。我可不想他為了區區九十枚五銖錢而入獄。說到錢,我倒有的是。我妝奩裏有十多件黃金的首飾,床頭的縑囊裏還有數百錢。我可以把這些錢送給子公,讓他趕快去縣廷補繳算錢和芻稾稅。我這樣想著,耳邊隱約還聽見父親還在對母親絮叨:“如果那個賊賭徒三天之內湊不出這筆錢,那就得轉變一下身份,變成居債 的賊刑徒啦,我可幫不了他。槐聚鄉有這麽一對父子,可真夠丟人的。”

我不假思索地站起來,蹬著木梯跑上樓去。我打著燈籠,從我的床頭找出縑囊,將所有的錢全部倒在床上,細細數了三遍,不多不少,總共六百七十七錢。估計可以幫子公家交納大半年的。我心裏有一陣欣喜,覺得自己很高大,可以幫助自己最心愛的人。可是歇了一會,我又發愁了,這也不是長久之策啊。半年之後呢?半年之後怎麽辦?難道我能幫助子公一輩子嗎?

我枕著縑囊輾轉反側了一夜,天明的時候,我甚至沒有心思下樓進早食。母親派了婢女上來問我怎麽回事,我推說身體有些不大舒服,晚點再下去。其實我的心一直跳動得厲害,我側著耳朵伏在樓板上聆聽樓下堂上的動靜。天氣冷,時間也好像凍住了,非常難熬。終於,我聽到父親老調重彈的聲音:“駕車,我要去縣廷坐曹治事。”

我像被扔進沸水裏的蝦子一樣,猛然從床上彈了起來,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把頭發挽好,懷裏揣著縑囊,噔噔噔跑下樓,沒注意迎面和母親撞了個滿懷,差點把她撞倒了。母親後退了好幾步才站住,她艱難地彎腰撐住自己的膝蓋,又撣撣了身上的塵土,對身邊的婢女們說:“你,去後院井榦邊把衣服洗了;你,去喂豬;還有你,去溪邊浣紗。”

婢女們都唯唯答應,恭敬地施了個禮,出去了。母親拉我到席上坐下,低聲道:“阿縈,你這個瘋孩子,你可真是害死我了。昨天晚上的事你也聽見了,陳湯那小豎子是靠不住的無賴子,你怎麽偏偏喜歡上這麽一個無賴。以後我也不許你和他來往了。”

我突然又想哭了。我抱住了母親,肩膀一起一伏,哭得很傷心。我不知道是真的傷心還是假的傷心。反正我就想哭,我甚至懷疑我愛上子公可能真是一個天大的錯誤,可我又真的割舍不下他。我的淚水像絕堤一樣噴湧而出,把母親的肩頭都打濕了。

母親長長地嘆了口氣:“唉。不要哭了,我的腸子也快被你哭斷了。好吧好吧,我派越人給那小豎子送點錢去,讓他先把算錢和芻稾稅交了。下面的事,我們慢慢再想辦法。”

越人是我們親信的家仆,我頓時破涕為笑,在母親臉上親了一口,親得她左臉全是鼻涕和眼淚,然後我從懷裏掏出縑囊,舉在母親鼻子跟前,道:“你看,我這裏有六百多,我這就去送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