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長安迷霧 第一章丞相府上計(第3/5頁)

這時大家把目光齊齊望過去,走上庭的是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小吏,也戴著進賢冠,身穿黑色公服。和前此出列的那些郡國上計吏不同,他的臉上沒有一絲的驚惶,但又不是有恃無恐的驕傲,而是一種若有若無的憂傷。他走到案前,深施一禮。

桑弘羊注視著他,沉默了一會兒,道,就是前京兆尹沈武的二百石卒史嬰齊君嗎?

嬰齊心裏微微一動,恭敬道,正是在下。

久聞君文法嫻熟,頗有沈武的風範,沒想到也這麽年輕。他頓了一下,接著說,不過也是自然,自古英雄出少年,當年沈武射策甲科,號稱律令精熟,天下第一,他也只不過二十幾歲的年紀。如果不是朝廷變故,將來位列三公定不在話下,怎奈人能弘道,無如命何?他說著竟然長長嘆息了一聲。

其他官員和郡吏大驚,沒想到桑弘羊如此一個刻薄的人,竟然對這個毫不起眼的豫章小吏如此溫言有禮。而且這小吏雖然攝行太守丞事,本身卻不過是個百石卒史,在這次上計吏中秩級應當是最低的。

嬰齊趕忙叩頭道,沒想到大夫君位列三公,還知道齊這麽一個豫章窮吏,齊真是惶恐無地。

桑弘羊和顏笑道,嬰君不用客氣,老夫平生最喜愛的就是文法嫻熟而又頗知經術的人,至於一般的刀筆吏和儒生都不堪大用。往年江充奸詐造釁,聽說君曾為救沈武上書皇上,連皇上都對君所作的文書贊不絕口……好了,今日在公庭之上,我們還是例行公事罷。

嬰齊道,敬請大夫君詰問。

桑弘羊低頭看著簿書,道,君僅僅是個百石小吏,召太守怎麽派君來長安上計?不知郡太守丞丁外人有什麽其他的事,難道比年終上計這樣的朝廷大事還重要嗎?

他的話音雖然不大,但語氣嚴厲,座中寂然無聲。嬰齊愣了一下,他也沒料到桑弘羊會問這個問題,但這樣的問題也確實不違背常例。往年皇帝曾專門下詔讓丞相、禦史詢問各郡上計吏,要他們評價他們歷任長吏的能力和水平,而對簿冊上的數據反而不大關心,因為朝廷知道,那些數據的作假是免不了的。

但是自從年初桑弘羊被任命為禦史大夫以來,天下郡縣長吏已經有點不安了,因為按照桑弘羊的興趣,將有可能對數據問題盤根究底。豫章太守召廣國更加擔憂,他好不容易平定了張普的叛亂,可不想因為上計問題惹上麻煩。他和廷尉東郭意一向關系較好,總算在斷獄爰書上搪塞了過去。但經濟一科,碰上桑弘羊,卻是不好蒙混。他們想了半天,覺得只有派遣嬰齊去長安最為合適,因為嬰齊非但見多識廣,在長安認識不少熟人。更重要的是他當年曾任京兆尹的掾屬,也親自主辦過上計事宜。

嬰齊開始極力推辭,但召廣國暗示他,如果這次成功上計回來,那麽董扶疏和戴牛也就可以讓他以錢贖出,否則就將他們髡鉗為城旦春。召廣國深知嬰齊一直在請求王廖幫他贖人,但不經過太守的允許,王廖也自然沒有辦法。而且平息張普的謀反,自始至終都有嬰齊的參與,就算嬰齊心懷怨恨,在長安順便告發這次事件的詳情,他自己也會牽連棄市。何況召廣國現在可以說是深知嬰齊的為人,他明白,也許嬰齊自己未必怕死,但他絕對不會眼看著董扶疏和戴牛跟他一起死。

丁外人也很頭疼,雖然各郡上計一般由太守丞親自擔任,但他根本不願意去見那位嚴肅精細的禦史大夫桑弘羊,他在長安的時候就深深感到這人對自己的鄙夷。每當有貴族宴會,蓋主在筵前介紹丁外人時,很多官吏都離席行禮,以趁機表達他們對蓋主的恭敬。但桑弘羊卻連身子側都不側。後來他知道,桑弘羊自負才學,平時最討厭的就是自己這種依附女人為生的男人。既然如此,自己何必又去長安丞相府碰這一鼻子灰呢?何況他現在有妸君為伴,早已樂不思蜀了。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向嬰齊解釋一番,他感覺還是對嬰齊攤開說好,免得時時看見嬰齊就不自在。他也很了解嬰齊,知道這樣只有好處,沒有壞處。

嬰君,你可能極為怨我,不過一則當時我以為君已經陣亡,二則君也沒有和妸君正式成婚,妸君不需要遵從禮法。而我又非常愛她,我想嬰君一定會理解這件事。如果嬰君不信,盡可以自己親口去問她,我絕無二言。丁外人說完,還微微嘆了一口氣,好像在感慨命運的變幻莫測。

嬰齊見這個八百石的長吏對自己如此謙恭,心裏霎時湧起一陣溫暖,一種享受到了知遇之恩的溫暖。也許他們是對的,妸君未必不愛我,只是以為我陣亡了,如果我是她,得知自己心愛的人死去,又能否禁得起別人的誘惑呢?我在谷中的時候,不是也曾對扶疏動過心嗎?何況這位太守丞是如此俊俏的一個男子,自己在他面前只有自慚形穢。他的見聞也比自己廣,官也比自己做得大,行止也比自己成熟,只是他是……他是蓋主的男寵,但願將來他能自立門戶,永遠待她好。我現在又何必去見她,雖然我曾經像渴盼冬日的太陽一樣渴盼她的出現,但是既然已經如此,我又何必去打擾她。他只有這樣回答,守丞君,齊從來沒有怨恨過你,以前雖然有些不解,但後來也漸漸想通了,如果守丞君討厭齊的出現,可以有很多方法,又何必跟齊費力解釋呢?齊謹祝守丞君和她夫妻長保,永受胡福。他這樣說著,想起了沈武當年在靳莫如的婚宴上祝賀的話,不知道沈武當年是什麽心情,但絕對不會像自己這樣罷,因為他有他的麗都,而我什麽也沒有。他這樣想著,自己感覺眼眶又是一陣溫熱,似乎有淚水沁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