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間地頭的“政治”

這裏刊出的三幅照片,都是“文革”期間新華社發布的通稿,記錄了中國農民在田間地頭參與“政治”的情形。

圖一,拍攝於1967年12月14日。照片的標題為“毛澤東思想光輝普照小湯山——北京小湯山地區農村‘文革’運動蓬勃發展”,以下是照片的原說明文:

  

目前小湯山地區各公社正掀起革命大批判的高潮,廣大群眾充分發動起來,決心以毛澤東思想為武器,把中國赫魯曉夫及其代理人所推行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徹底揭深批臭。圖為大東流公社前吝溝大隊老貧農張永才(右立),在場頭用自己在舊社會被地主惡霸欺壓剝削的辛酸家史,控訴中國赫魯曉夫鼓吹“剝削有功”的滔天罪行。

小湯山地處北京市的郊區,年前筆者曾在那裏參加一個會,小住了幾天。如今的小湯山車水馬龍,樓房林立,照片裏的原始場院和那些地道的農民,已在商品經濟的大潮裏消失得無影無蹤,再難見到一個有著照片上那種打扮的人了。今天來看這張照片,真有些隔世之感。然而,退回去三十三年,照片裏的人們正在從事的,卻是緊跟時代步伐的壯舉,言說著那個時代的“主流話語”——“把中國赫魯曉夫及其代理人所推行的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徹底揭深批臭”。

圖一 1967年12月14日,北京小湯山大東流公社前吝溝大隊的一位老貧農在批判會上控訴中國赫魯曉夫鼓吹“剝削有功”的滔天罪行。

“文革”以後出生的人,假如沒有相應的歷史知識,理解上面這句話,已有很大的困難。譬如赫魯曉夫,這位原蘇聯共產黨的總書記,今天的人提到他時,多稱其為社會主義改革的先驅,至少沒有人會覺得他是一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因此,你就很難理解照片上的那條標語。但那時候的邏輯卻是,赫魯曉夫是馬列主義的叛徒、葬送社會主義的罪魁,而時任中國國家主席的劉少奇則有著與赫魯曉夫一樣的企圖,理應將他打倒並“揭深批臭”。值得注意的是,那時劉少奇雖已被實際剝奪了一切權力,而且指名道姓地侮辱、謾罵劉少奇的大字報和標語也早已鋪天蓋地,但在正式出版的報紙和廣播電台裏,提到劉少奇時,則一律以“中國的赫魯曉夫”代之,因為那時的劉少奇仍是名義上的國家主席,直到一年以後的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上,他才被正式撤銷了黨內外的一切職務。這種避諱,多少反映了對法定程序難得的一點尊重,在那個無法無天的年代已殊為不易。

從照片的說明文裏獲知,正在發言的老貧農張永才駁斥“剝削有功論”的論據,是自己在舊社會被地主惡霸欺壓剝削的辛酸家史。稍具歷史常識的人都會知道,劉少奇當年說到“剝削有功”,是針對“鞏固新民主主義階段”而言的,意在安撫私營企業家,鼓勵他們發展生產。建國伊始,正是在要不要“鞏固新民主主義階段”的問題上,劉少奇當年與毛澤東是有過節的,這一過節經短暫較量,便以“跑步進入社會主義”而告結束。“文革”中劉少奇被打倒,重提“剝削有功論”,所翻的就是這一段舊案。不過這一背景,不光照片上手舉“紅寶書”作批判發言的老大爺張永才和聽他發言的社員們難以知曉,恐怕連批判會的組織者們也未必了了。從學理上說,張永才老大爺的辛酸家史與劉少奇曾說過的“剝削有功”原本風馬牛不相及,但那是一個排斥理性的年代,批判會的目的只在於煽起與會者對被批判對象的憤怒與憎恨,而理性思考的缺席則恰好有助於這一目的的實現。

圖二,拍攝於1968年11月1日,照片的說明文這樣寫道:

   

吉林省東遼縣遼河源公社革委會的領導幹部在秋收大忙中到生產第一線舉辦毛澤東思想學習班,和貧下中農同勞動,同學習,同鬥爭。這是革委會副主任戰雲祥(中)在勞動休息時向社員們談自己活學活用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促進思想革命化的體會。

如果說圖一的批判會旨在煽起統一的憎恨,圖二的講用會則是為了幫助人們樹立統一的思想。中國的各級官員,除了處理日常政務以外,還肩負另外一項使命,那就是統一轄區內民眾的思想;而且在有些時候,後一項使命往往比處理政務還要緊,這多少延續了古代中國“以吏為師”的傳統。“文革”時期,整個國家處於混亂狀態,朝令夕改的情況也每每有之:一會兒號召造反,一會兒又倡導聯合;一會兒強調“革命”,一會兒又鼓勵生產;今天這個被打倒,明天那個又被揪出……凡此種種,都要求老百姓在思想上保持一致。這事兒看起來很難,其實做起來也容易,只要上面怎麽說讓下面跟著怎麽想、怎麽做就是了。那時候或針對某項工作,或強調某個觀點,毛經常發表談話或作批示,從“造反有理”、“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利害沖突”、“要文鬥,不要武鬥”、“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以及“陳毅是個好同志”、“永不翻案靠不住”,到“《紅樓夢》至少要讀五遍才有發言權”、“《水滸》的要害是投降”……這些談話或批示,通稱為“毛主席最新指示”,“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而且要雷厲風行地貫徹執行。當年流行一種說法叫“貫徹最新指示不過夜”,三更半夜被招呼起來,擁向街頭,敲鑼打鼓,慶祝“最新指示”發表,幾成家常便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