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 城

對中國革命史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共產黨領導的革命,最初也是想借鑒俄國十月革命的經驗,試圖通過組織中心城市的武裝暴動來奪取政權,結果卻是屢戰屢敗。在經過了許多挫折之後,方知此路不通,最終選擇了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

到了1949年前後,經過三年內戰,國民黨軍隊頹勢盡顯,節節敗退,而共產黨武裝奪取政權之路的最後一程,就是對國內大小城市的占領與接收。自從1927年之後,中共便把自己的工作重點轉向了農村,在偏遠的山區埋頭苦幹,動員民眾,發展武裝,建立根據地,在與國民黨軍的周旋中不斷發展壯大。在過去的二十多年裏,只留下少部分人潛伏在城市裏開展地下工作,擔負收集情報和籌措藥品、設備等緊俏物資的任務。城市對於中共絕大多數農民出身的幹部戰士來說,只是一個遙遠的存在,陌生而神秘。

第三十九輯《老照片》刊登過袁錫欽題為“‘土包子’進城”的圖文稿件(圖一),記述了自己1948年秋隨軍接管濟南的種種經歷。濟南雖是解放軍最早占領的一座省會城市,但比起上海、武漢、廣州這樣一些大城市來,並不算是什麽現代化的都會。即便是這樣,袁錫欽們這些從小生長在農村的“土包子”廁身其間,已經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了。他們辦公的地點是原國民黨守軍軍長吳化文的公館,剛住進去的時候,鬧了不少笑話,先是“電燈打不開,也不習慣蹲馬桶,有一天不知怎麽碰到墻上的開關,天棚上那圓圓的家夥立即就轉個不停,直轉得屋裏冷颼颼的。我們幾個手足無措,好不容易來了個行家,告訴我們這是電風扇”……袁錫欽們所遭遇的還只是乍一進城生活上的不習慣,而適應城裏的這種相對舒適的生活,對他們來說並沒有多少障礙。

說到對城市生活的適應,我也談一點自己的親身感受。幼時我曾有過幾年農村生活的經歷,過慣了油燈如豆的夜晚,剛一進城,最不習慣的就是電燈太亮,燈光照在白白的墻上,直刺人眼,晚上不像晚上,搞得心神不寧。可是當放暑假又回到農村,晚上再去面對那一盞油燈時,這才覺得到底還是電燈好。可以想見的是,袁錫欽們很快也會對城裏工業文明的種種成果甘之若飴的。對於從根據地來的幹部來說,難的並不是怎麽去適應城市裏的生活,而是如何管理好城市。

實際上,對接管城市的難度,毛澤東等中共高層自始便有清醒的認識。毛澤東1949年2月在發給第二和第三野戰軍的一封電報中(見毛選第四卷《把軍隊變為工作隊》),明確指示解放軍不僅是一個戰鬥隊,還是一個工作隊,“軍隊幹部應當學會接收城市和管理城市”,並說“如果我們的幹部不能迅速學會管理城市,則我們將會發生極大困難”。3月,在西柏坡召開的中共七屆二中全會上,毛澤東又講如何成功地接管城市,如何完成工作重心由農村向城市的轉變。毛澤東後來在由西柏坡駐地啟程前往北平的時候,戲稱自己是在去城裏“趕考”,雖然是句玩笑,但也多少流露了作為一黨領袖的毛澤東進城接管政權時的復雜心境。

圖一 1949年春,袁錫欽(右三)與同事們在濟南駐地合影。這裏曾是國民黨守軍軍長吳化文的公館。

猶記前些年在一本攝影畫冊裏見到過的一張照片,定格了1949年毛澤東在隨行人員陪同下,首次邁進中南海新華門的瞬間。照片上的毛澤東微欠著身,擡起一只腳正要小心地跨過新華門的門檻,一面擡起頭向院內環顧,眼神或透露著些許忐忑,些許猶疑。

面對這張照片,很自然地讓人聯想到毛澤東1945年在延安的窯洞裏與黃炎培關於如何擺脫“其興也勃,其亡也忽”周期律的那次談話……假如毛澤東將自己跨進中南海大門時的那種如履薄冰的心境一直保持下來,謹記“治大國,若烹小鮮”的古訓,共和國後來的歷史或許會是另外一種樣子吧?這真是一張發人深思的照片!以其豐富而微妙的畫面語言,道盡了進城一刻之種種。但可惜的是,在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尋遍各處角落也沒能找見,在此也就無法把它呈現給大家了。

有兩張照片(圖二、圖三)記錄了解放軍進入北平的場景,拍攝時間比上面提到那張毛澤東跨進新華門的照片要早一些。

其中一張照片(圖二)裏,有幾輛滿載解放軍的汽車正從北平的大街上駛過,卷起一路煙塵,車上的軍人在向路邊的行人散發傳單,行人中(主要是孩子)有幾個人揚著臉、張著手向車上的軍人索要傳單,一個半大男孩則全然不顧車尾卷起的塵土,大步跟在軍車後面跑,一位頭戴瓜皮帽的中年男人,一手扶著腳踏車一手舉著傳單在專注地看。而照片前景中一位戴禮帽、穿呢子大衣的中年男子,則一任軍車從面前隆隆駛過,低著頭站在那裏若有所思,雖然處在視覺的中心,卻分明置身畫外,給人許多復雜的聯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