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入“敵档”

《老照片》創辦伊始,稿源是大問題。

明知在官方的相關機構和民間,肯定存有大量的老照片,但短時間裏將它們挖掘出來,卻非易事。那時《老照片》尚在孕育中,沒人知道將要有這樣一種專門呈現老照片的讀物出現。因此,在征稿過程中最初的幾次意外收獲,便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其中,最喜出望外的收獲,是通過朋友引薦,從某博物館相關人員那裏獲得的一批老照片。照片貼在一本黑漆硬殼的賬簿裏,每頁兩到三張不等,大大小小總共有二百張左右,絕大部分拍攝於20世紀初年的煙台及其周邊。當初將這些照片往賬簿裏貼的時候,當事人稍稍做過一點梳理和分類,有些照片下面還附了簡短的說明,用鋼筆草草寫著。

有趣的是,在賬簿硬殼封面的背後,粘有一張巴掌大的字條,正是這張字條簡單交代了這批照片的由來。大意是:這批照片原存於煙台市公安局的敵偽档案中,系解放初期從當地的外國教會繳沒而來,1980年代初期為該博物館所征集。

馬克思認為,宗教“是麻醉人民的精神鴉片”,而長期以來,在中國的革命者眼中,來自外國的宗教不僅是馬克思所說的“精神鴉片”,還是帝國主義侵略中國的工具與幫兇。別說是革命者,即令一般的民眾,對外國來的傳教士也多有戒備。有位名叫安娜·西沃德·普魯伊特的美國人,1887年與丈夫一起來到山東膠東一帶傳教,一直待到抗戰爆發。晚年出版了一本《往日瑣事》(The Day Of Small Things),記述了自己在膠東長達半個世紀的傳教生涯,在談到一般中國人對他們的態度時,寫道:

只有極個別有教養的人認為我們也是正常的人類,他們猜測我們來自很遠的地方,所做的慈善事業無非是對自己有利。聽得進我們傳播福音的人與其說接受了它,不如說給了個面子。還有一些人則不那麽善意,把我們看成了外國政府的代表,效忠於外國的統治者,出於物質或精神的目的來試圖爭取或收買中國人。而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我們是“外國鬼子”,因為我們在任何地方都不像他們以前見過的人,他們覺得很可怕。比如白臉皮、高鼻子、藍眼睛和發亮的頭發等,他們並不知道這也是一部分人的特征。這裏到處流傳並有許多人相信這樣的故事,如我們綁架小孩兒,以及我們用那些死人的心臟和眼睛做藥之類。

作者書中所述中國人對外國教會的種種誤解與敵視,歷經晚清、北洋、民國,直到1949年以後的新中國,一直不同程度地存在著。猶記“文革”前夕,學校組織小學生參觀山東省階級教育展覽會,其中有一面展板,專門揭露外國教會在山東犯下的種種罪行,像“綁架兒童”、“挖眼煮心”之類,也頗有列舉。所以,這些外國教會早年留下的照片一度被歸入“敵档”,也是情理中事,不足為怪。不過話又說回來,這批照片也多虧了早早地就歸入了“敵档”,從而獲得了一個相對安全的避難之所,否則的話,在接踵而至的政治運動中,很難說這些照片會有怎樣的下場,至少不會如此完整地保存下來吧。

字條上的說明,除交代了照片的由來,還透露了一個十分重要的訊息:1980年代初的時候,這批原由國外教會拍攝和保存的老照片,已經不作為“敵档”看待了,始得從公安局的敵偽档案裏剔出,移交給了相關文物部門,使這批塵封了七八十年的老照片有了重見天日的機會。這批照片的移交,這件當年悄悄發生過的事情,所折射的卻是中國社會的一次重大轉折。這批照片的解禁,正是當年神州大地“冰融雪化”中的一個小小的水滴。

或許是這批照片征集來後一直沒有正式入档(實際上,老照片在那時還沒怎麽被視作正兒八經的文物),但我想更多的,還是出於主事者對繈褓中《老照片》的慷慨相助吧。總之,經朋友引介,我打過借條之後,便很輕易地拿到了這本“賬簿”,而且在我那裏一放就是若幹年。

“賬簿”裏的照片,大致上可分作兩類:一類是記錄傳教士們的日常布道和教會所創辦的各種社會事業,像修女乘坐當地特有的騾轎下鄉傳教,教會辦的育嬰堂(圖一)、印刷所(圖二),傳教士與當地官員的交往等;另一類則是傳教士對當地風土人情的記錄,像鄉間出殯的儀仗(圖三),迎接新娘的花轎,山鄉的戲台與演出(圖四),便裝的清朝地方官員(圖五),推著獨輪車偕妻回娘家的農民(圖六),紅白喜事中的民間樂班(圖七),婦女的頭飾、服飾(圖八、圖九),等等。

拿到這個“賬簿”,不啻是雪中獲炭,馬上邀集相關學者對照片進行解讀。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裏,相繼有“彼時的女性服飾”、“老煙台”、“老教堂”、“宗族的困惑”、“想起了馬茂蘭”(一對為膠東地區花邊編織工藝發展做出過卓越貢獻的傳教士夫婦)等專題在《老照片》裏刊出。除了以專題的形式呈現外,“賬簿”裏的那些零散的照片,一俟需要補白什麽的,也盡可信手拈來,以應不時之需。這批曾經歸入“敵档”的照片,在稿源緊張的草創階段,大大舒解了《老照片》的燃眉之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