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歷史成見”尷尬的照片

攝影術的發明,改變了人們認知過去的方式。但照片又是一柄雙刃劍,在以其具象、直觀的屬性,為歷史敘事與研究提供極大便利的同時,也往往讓一些“歷史成見”面臨尷尬。

長期以來,在我們的正史敘述裏,在各種版本的歷史教科書裏,對抗日戰爭中正面戰場的描述語多輕蔑,國民黨正規軍的諸多對日大兵團作戰似乎可以忽略不計,抗日戰爭的勝利端賴敵後軍民的襲擾與遊擊。說到國民黨正規軍的將士,要麽在日軍的攻勢面前“不堪一擊”、“望風而逃”,要麽就專與共產黨領導的抗日軍民作對,“制造摩擦”、“破壞抗戰”。這樣的敘事,深深地影響了幾代的中國人。

正因如此,十幾年前,當來自台灣的老照片收藏家秦風先生,把一組組記錄正面戰場的照片在《老照片》裏披露出來的時候,在讀者中才引起了那麽大的震撼。如今隨著國共之間的和解,大陸這邊對正面戰場的記述已經越來越趨於客觀,各種相關的照片也盡可隨意呈現。但退回去十幾年,情況卻不是這樣,為了這些照片能不能披露、怎樣披露,編輯部同仁們真是費盡了思量。畢竟,這些照片在很大程度上直觀地顛覆了我們教科書中的許多成見。

圖一 1944年11月,中國軍隊在滇西作戰中收復龍陵。國軍士兵奮不顧身沖向敵陣的英姿,與經由多年灌輸培育起來的諸多認知,迥然有異。

其中,一幅國民黨軍隊的士兵在滇西作戰中冒著炮火硝煙,躍上龍陵城頭的照片(圖一),給我留下了極深的印象。不怕諸位見笑,乍見這張照片的時候,我腦子裏冒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秦風先生別是搞錯了吧?”因為根據自幼接受的灌輸,在電影裏、畫冊裏和各種其他讀物裏見到的,像這張照片上這樣奮不顧身沖向敵陣的,只有八路軍、新四軍和後來的解放軍。當然,這種疑惑只是轉瞬即逝的一個念頭而已,秦風先生作為一名職業的老照片收藏者與研究者,是不會跟我們開這種玩笑的。這張與我們以往的認知迥然有異的照片,不僅以其極具震撼的信息訴諸人們的視覺,更訴諸人們的情感,經由多年灌輸培育起來的對國軍將士的諸多偏見,正是在那一刻被化解於無形。

這就是照片的魔力!而且不用多,有時一張就夠。

如果說上面這張照片,是以極具張力的視覺效果沖擊了我們的歷史成見的話,那麽接下來這幅照片(圖二),卻不動聲色地向我們講述了平民庶眾面對時代變遷的另一種態度——一種有別於“宏大敘事”給定的態度。

1912年亦即辛亥革命後第二年的秋天,一位二十七歲的年輕人走進了一家照相館,背對一面落地穿衣鏡,讓照相師傅為他拍攝了這張照片。又過了幾天,從照相館取回照片後,這位年輕人端詳著照片上的留影,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後腦勺,恍然若失,遂在照片的背面留下了這樣的題識:

圖二 1912年,一位年輕人剪辮前在照相館的留影。

壬子秋八月,將欲剪發,故用大鏡照後影,以留紀念。八月初三日即新歷九月十三日拍於勸業場樓上之麗芙照像館,計印二張,大洋八毛。

沒有反清志士們斷發前的錚錚誓言,也沒有遺老遺少們被迫剪辮時的哀哀怨怨或決意留辮的執拗,這位年輕人只是平靜地記述了拍攝照片的動機和經過,但於字裏行間也對從此失去那條長辮,流露了淡淡的眷戀。這也難怪,他的爺爺、他的父親,乃至他更老的祖輩們,都是腦後拖著一條長辮生活過來的,自打他記事起,身後的這條長辮也須臾不離地伴隨著他,既是他身體的一部分,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如今一旦失去,難免有些不習慣,乃至有些悵然。

《老照片》還刊登過一張有趣的照片(圖三)。勞作間隙,一位農人在替另一位農人編織腦後的長辮,被編織的那位,嘴裏叼著一根長煙袋,悠然地享受著同伴的“服務”。那條看似累贅的辮子,已然成為他們生活中習焉不察的存在。

對於蕓蕓眾生而言,剪辮抑或留辮,既不關立場,也無關文化,更無關政治,只是一種生活習俗的改變而已,當然,還有與這種改變相伴的些許情感的微瀾,全然沒有“宏大敘事”所賦予、所放大的那些意義。而這兩幅照片呈現的,正是被正史有意無意之間所忽略、所漠視的那些部分。

寫在照片背面的題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