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歷史可以觀看……

攝影誕生以前,人們主要是通過文字記述去了解歷史,最多還可以通過雕塑、建築、繪畫以及出土的實物去觸摸和感知過去。攝影術的發明,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人們看待歷史的方式,從此,歷史由被回憶、被敘述,變成了可以觀看的。某些歷史場景,因為有了照片的記錄,變得更直觀,也更確定了。攝影對歷史敘述的這種劃時代的改變,恐怕是一百六十多年前,那個叫達蓋爾的法國人不慎打碎了一支溫度計、意外發明銀版顯影時,也沒有想到的吧。

與文字的敘述不同,照片所定格的歷史,是直觀而全息的。說它是直觀的,這不難理解,說它“全息”,是借用了“全息論”的說法,即“機體的每一個局部都是整體的縮影,貯存著整個物像的全部信息”,是從社會學的意義上所做的一種類比。有時候一幅照片就像是社會機體的一個切片,所承載的信息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象。

這裏有一張拍攝於20世紀初的照片(圖一),是煙台一家祖孫三代的合影。照片在拍攝的時候,明顯地經過了導演擺布,人物面前的案幾上,左右兩邊分別放置著代表新式生活的煤油燈和鬧鐘,中間則擺著水煙袋、紫砂壺和一對青花小碗,想來主人家中但凡有點時髦或有些“品位”的什物,都擺到了面前的桌子上。在經過了差不多一個世紀之後再來看這張照片,我們分明要感謝那位精心的“擺布者”了,正是由於他的導演與擺布,讓今天的我們更多地看到了一個世紀以前煙台民眾的生存狀態和生活細節。應《老照片》之邀解讀這張照片的社會民俗專家,則從放置在桌子上的那盞新式的煤油燈,進而聯想到美孚石油公司為傾銷自己的產品在當時所采取的種種舉措,從中讀到了更多的東西……有時照片裏毫不起眼的一什一物,都有可能成為那個時代經濟發展、中外交往和社會變遷的有力佐證。這似乎又印證了蘇珊·桑塔格那句話:“所有的照片,都會由於年代足夠久遠而變得有意味和感人。”

圖一 20世紀初,煙台祖孫三代的合影。主人將家中但凡有些時髦或“品位”的什物,都擺到面前的桌子上,使得今天的人們看到了一個世紀前當地民眾的生活細節。

如果說,上面這張照片是由於刻意的布置,才保留了諸多社會信息的話,那麽接下來的這幅照片(圖二),卻完全是不自覺地、於不經意間留住了豐富的信息。這是1962年河北蔚縣白樂公社全體幹部的合影。以筆者粗略的觀察,這張普通的合影,至少留住了以下的信息:

1.那時的政府機構十分精簡,全公社(相當於現在的鄉鎮)只有十三名幹部;

2.他們身後的辦公場所簡陋得很,老舊的房屋幾近破敗,連窗格上貼的也是舊式的窗紙;

3.院子裏種著蔬菜,可見工作之余,幹部們還要開荒種地,以貼補生計;

圖二 1962年,河北蔚縣白樂公社全體幹部合影。照片於不經意間留住了半個世紀以前,中國北方農村基層政權署所與官員的狀貌。

4.國家還沒有完全從困難時期走出來,照片上的人普遍較瘦,且面有菜色;

5.那時的基層幹部年齡都差不多,除一人年齡較大一些外,大都在二三十歲之間;

6.從身後的標語“稅收抓漏洞”得知,雖然處在困難時期,經濟凋敝,但稅收似乎並未放松;

7.留分頭、穿中山服是那時的時尚;

8.從照片的題款可知,當時很流行使用簡化字,可見大陸這邊一再簡化漢字,有相當的社會基礎……

為什麽把大家招呼到一起拍下這張照片,向《老照片》提供照片的作者並沒有說明,不過揣其緣由,或許是其中有人要調離,臨走前拍一張合影,以為紀念,也可能碰巧照相館的師傅走村串鄉照相時,被臨時招呼過來,拍了這張照片,完全是一種很隨機的行為。拍攝者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也沒想那麽多,看看人站齊了,表情端正了,便隨手完成了又一次職業性的動作。然而,伴隨著相機快門的定格,1960年代中國北方農村基層政權署所與官員的狀貌,包括了政治、經濟、文化到習俗的諸多信息,卻不動聲色地留在了底片上。

再看這張照片(圖三):1956年1月,上海召開工商界家屬代表會,聆聽有關領導宣講社會主義改造的意義和政策。從照片上可以看到,與會者的穿著依然留有“舊時代”的痕跡,不失雍容與華貴,而她們的臉上卻分明流露著對“新時代”的茫然與忐忑。照片正是通過她們被剝奪前夜的衣著和表情,以及彌漫於會場的氛圍,定格了上海這座最大的工商業城市在經濟制度轉換之際的種種。而今,面對照片所傳遞的信息,我們不僅得以重回公私合營的歷史現場,似乎還窺見了當事者的內心世界。經過了攝影的定格,她們復雜而隱秘的內心感受,仿佛都變成了可以觀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