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秦漢政治制度

第一節 政體

古者一國之主稱君,為一方所歸往者稱王;戰國之世,七雄並稱王,加於王者則稱帝;已見《先秦史》第十四章第一節。故趙高弑二世,欲使秦去帝號復稱王;諸侯之相王,亦尊楚懷王為義帝也。義帝僅據虛名,實權皆在霸王,蓋放東周之世,政由五伯之例,亦已見本篇第三章第二、第三兩節。至漢高帝滅項羽,諸侯將相復尊為帝,而號稱皇帝者,乃復有號令天下之實權焉。

皇帝二字,漢時意尚有別。(1)高帝六年,尊其父為大上皇。蔡邕曰:“不言帝,非天子也。”《史記·高祖本紀集解》引。顏師古《注》曰:“不預治國,故不言帝。”案《三國·魏志·王肅傳》:山陽公薨,肅上疏曰:“漢總帝皇之號,稱為皇帝,有別稱帝,無別稱皇,則皇是其差輕者。故當高祖之時,土無二王,其父見在,而使稱皇,明非二王之嫌。今以贈終,可使稱皇,以配其謚。”漢人視皇與帝之別,其意可見。哀帝追尊其父但曰恭皇以此。又案秦始皇已追尊其父為大上皇,則漢祖所為,亦有所本,非創制也。

國非人君所私有,其義漢代尚明。(2)諸侯將相之欲尊高帝也,高帝曰:“吾聞帝,賢者有也;空言虛語,非所守也。吾不敢當帝位。”孝文帝元年,有司請立大子。上曰:“朕既不德,上帝神明未歆享,天下人民未有嗛志。今縱不能博求天下賢聖有德之人而禪天下焉,而曰豫建大子,是重吾不德也,謂天下何?”又曰:“楚王季父也,春秋高,閱天下之義理多矣,明於國家之大體;吳王於朕兄也,惠仁以好德;淮南王弟也,秉德以陪朕;豈為不豫哉?諸侯王、宗室、昆弟、有功,多賢及有德義者,若舉有德以陪朕之不能終,社稷之靈,天下之福也。今不選舉焉,而曰必子,人其以朕為忘賢有德者而專於子,非所以憂天下也。”雖曰空言,大義固皎然矣。革易之義,儒者尤昌言之,無所諱忌。眭弘勸漢帝誰差天下,求索賢人,檀以帝位。弘從嬴公學《春秋》,嬴公董仲舒弟子也。見《儒林傳》。故弘稱仲舒為先師,見本傳。蓋寬饒引《韓氏易傳》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子,官以傳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退,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漢書·五行志》引京房《易傳》曰:“復,崩,來無咎。自上下者為崩。厥應泰山之石顛而下。聖人受命人君虜。”又曰:“石立如人,庶士為天下雄。立於山同姓,平地異姓。立於水聖人,於澤小人。”與眭弘之言,若合符節。谷永災異之對曰:“天生烝民,不能相治,為立王者以統理之。方制天下,非為天子;列土封疆,非為諸侯,皆以為民也。垂三統,列三正;去無道,開有德;不私一姓,明天下乃天下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永勸成帝益納宜子婦人,毋避嘗字。曰:“推法言之,陛下得繼嗣於微賤之間,乃反為福。後宮女史、使令,有直意者,廣求於微賤之間,以遇天所開右。”劉向諫起昌陵,亦言王者必通三統。其著《說苑》,又設為秦始皇既並六國,召群臣議禪繼是非。《至公篇》。文帝答有司請立大子,以楚、吳、淮南王為言。成帝無子,引大臣議所立,翟方進等皆主立弟子,孔光獨援殷及王之例,欲立中山王。然則漢景帝與梁孝王昆弟燕飲,酒酣,從容言曰“千秋之後傳梁王”,而竇嬰引卮酒進上曰:“天下者高祖天下,父子相傳,此漢之約也,上何以得擅傳梁王?”乃特以折竇大後耳。謂有天下者必家,家必傳子,固非漢世儒者意也。然此義也,惟學者知之,流俗則視天下為一人一家所私有;而其所以能有天下,則又出於蒼蒼者不可知之意耳。圖讖妖妄,自茲而作,而民主之古義稍湮矣。李雲以帝欲不諦之語誅,自漢人觀之,實為妄殺,而魏明帝問王肅,乃謂其何得不死,知魏、晉之世,君臣之義,稍與漢世不同矣。

漢世每逢災異,輒策免三公,人徒訾為迷信,而不知其為民主古義之告朔餼羊也。夫余俗水旱不調,輒歸咎於王,或言當易,或言當殺,《三國志》本傳。夫余俗最類有殷,明此亦中國古法。屍其事者職其咎,義固當然。然其後為一國之主者,地位稍尊,又其所系者重,不可加誅,則移其責於左右。古小國見誅於大國,輒殺其大臣以說;周公請代成王曰“王少未有識,奸神命者乃旦也”;此災異策免三公之原,所策免者三公,其咎實在人君也。世事日新,人之見解亦日變,此等舊法,自不能維持矣。

第二節 封建

戰國之季,列國並立之制,業已不能維持,然人心殊未能悟。陳勝、吳廣之謀起事也,曰:“等死,死國可乎?”及會三老豪傑於陳,皆稱其復立楚社稷,功宜為王。勝敗,範增說項梁,謂其“不立楚後而自立,其勢不長。今君起江東,楚蜂起之將皆爭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將,為能復立楚之後也”。周市不肯自立,而必欲立魏咎。武臣之死也,客說張耳、陳余曰:“兩君羈旅,而欲附趙,難獨立。立趙後,扶以義,可就功。”此皆六國之民,以為其國當復立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