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秦漢時社會組織

第一節 昏制

宗法昌盛之世,抑壓女子必甚。斯時之女子,殆全為家族之奴隸,觀班昭所作《女誡》可知。見《後漢書·列女傳》。鮑永以妻於母前叱狗,即去之。李充家貧,兄弟六人,同食遞衣。妻竊謂充曰:“今貧居如此,難以久安。妾有私財,願思分異。”充偽酬之曰:“如欲別居,當醞酒具會,請呼鄉裏內外,共議其事。”婦從充,置酒燕客。充於坐中前跪白母曰:“此婦人無狀,教充離間母兄,罪合遣斥。”便呵叱其婦,逐令出門。婦銜涕而去。此雖矯激之行,然當時重視家族,輕視婦女之風,則於此可見矣。

漢世昏姻,尚頗重本人之意,非如後世專由父母主持者。《後漢書·宋弘傳》:光武姊湖陽公主新寡。帝與共論朝臣,微觀其意。主曰:“宋公威容德器,群臣莫及。”帝曰:“方且圖之。”後弘被引見。帝令主坐屏風後,因謂弘曰:“諺言貴易交,富易妻,人情乎?”弘曰:“臣聞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帝顧謂主曰:“事不諧矣。”此與《左氏》公孫楚、公孫黑爭昏徐吾氏,而徐吾犯使其妹自擇之同。見昭公元年。可見男女本非不可相悅,特不當親求親許而已。此古風之未盡泯者也。昏姻所以浸由父母主持者?蓋因家族權力大,其結昏姻,每藉此以圖利,遂置本人之願否於不顧。大之如有國有家者之結和親,圖外援,漢時嫁女於匈奴、烏孫,尚沿此習。小之則匹夫匹婦利聘幣,覬嫁資皆是。陳平少時,家貧,及娶富人張負女孫,賫用益饒,遊道日廣。卓文君奔司馬相如,卓王孫亦分予僮百人,錢百萬,及其嫁時衣被財物。可見當時娶妻,多有利其嫁資者。藉嫁女以牟利者,則尤多矣。《潛夫論·斷訟篇》雲:“諸一女許數家,雖生十子,更百赦,勿令得蒙一,還私家,則此奸絕矣。不則凳其夫妻,徙千裏外劇縣,乃可以毒其心而絕其後。”其深惡之至於如此,可見當時此等風氣之甚。又雲:“貞潔寡婦,遭直不仁世叔,無義兄弟,或利其聘幣,或貪其財賄,或私其兒子,則迫脅遣嫁,有自縊房中,飲藥車上,絕命喪軀,孤捐童孩者。又或後夫多設人客,威力脅載。”此則以劫略而兼賣買矣。《後漢書·列女傳》:劉長卿妻,桓鸞之女。生一男五歲而長卿卒。防遠嫌疑,不肯歸寧。兒又夭歿。乃豫刑耳以自誓。陰瑜之妻,荀爽之女。瑜卒,爽強嫁之。至於自縊。士大夫之家如此,況細民邪?孝景王皇後,嫁為金王孫妻,生一女矣,其母臧兒,奪之入大子宮,則已嫁之女,猶有見奪者。昏姻既全由家長主持,不顧本人之意,遂有許昏甚早者。《三國·魏志·王脩傳注》引王隱《晉書》雲:同縣管彥,少有才力,未知名。裒獨以為當自達,常友愛之。男女各始生,共許為昏。彥果為西夷校尉。裒後更以女嫁人。彥弟馥問裒。裒曰:“吾薄志畢願,山藪自處。姊妹皆遠,吉兇斷絕,以此自誓。賢兄子葬父於帝都,此則洛陽之人也,豈吾欲昏之本旨邪?”馥曰:“嫂齊人也,當還臨淄。”裒曰:“安有葬父河南,隨妻還齊?用意如此,何昏之有?”遂不昏。當時視昏約不甚重,故其弊尚不甚大;後世昏約,一成而不可變,則其弊彌甚矣。

《漢書·文帝紀》:元年三月,有司請立皇後。皇大後曰:立大子母竇氏為皇後。何焯曰:“立大子母上,《史記》有諸侯皆同姓五字。蓋周之天子,逆後於媯、姜之國。今諸侯皆同姓,則不可拘以舊制,必貴姓也。然自此,景立王,武立衛,安於立賤矣。此等皆漢事與三代始判分處。”案魏氏三世立賤,棧潛抗疏以諫,孫盛著為譏評,見第十二章第四節。則時人之於族姓,視之未嘗不重。特社會等級究漸平;而徇俗之意,亦或不敵其好色之情,自古相沿之禁忌,遂至日以陵夷耳。魏文德郭皇後外親劉斐,與他國為昏。後聞之,敕曰:“諸親戚嫁娶,自當與鄉裏門戶匹敵者,不得因勢強與他方人昏也。”蓋鄉裏難得高門,與外方人昏差易,故劉斐於是求之耳。此又民間昏娶之扳援門第者也。

男女交際,尚視後世為廣。漢高祖還過沛,置酒沛宮,沛父兄、諸母、故人日樂飲極歡,道故舊為笑樂。見《本紀》十二年。光武祠舊宅,觀田廬,置酒作樂,宗室諸母因酣悅相與語曰:“文叔少時謹信,與人不款曲,惟直柔耳,今乃能如此。”(1)《本紀》建武十七年。可見州閭之會,婦女之與者尚多也。

離昏再嫁,亦為習見之事。外黃富人女,庸奴其夫,亡抵父客,父客即為請決,別嫁張耳。朱買臣妻,亦以家貧求去更嫁。魏文帝甄後,本袁紹中子熙妻。孫權徐夫人,亦初適陸尚。權長女魯班,前配周瑜子循,後配全琮。少女魯育,前配朱據,後配劉纂。帝王之家如此,氓庶可知。谷永勸漢成帝益納宜子婦人,毋避嘗字,則帝王亦不諱取再嫁之女。王章攻王鳳,謂鳳知其小婦弟張美人,已嘗適人,於禮不宜配禦至尊,托以為宜子,內之後宮。且羌、胡尚殺首子,以蕩腸正世,況於天子,而近已出之女也。見《漢書·元後傳》。此乃有意攻擊,非當時之通論也。當時守一不貳者,大率當存亡之際,感激意氣而然,非庸行。曹爽從弟文叔早死,妻夏侯文寧女,名令女,居止常依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