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傷別離君王拒興兵,繼夙願丞相再伐魏(第2/6頁)

諸葛亮一時感動,便接過那碗湯,一勺勺細細地品下。每每擡頭時,都看見劉禪津津有味地打量自己,便像個充滿了好奇心的孩子。

其實,皇帝就是個孩子吧,會有糊塗的猜忌和無奈的昏庸,卻始終善良天真,他盡管身在最殘酷的權力旋渦裏,內心深處永遠保有著難得的純粹。

劉禪看著諸葛亮將一碗湯全部喝完,臉上浮起了歡喜的容光,他真摯地說:“朕希望相父康健安寧,永遠,”他像是把字眼兒摳出喉嚨,“別離開成都。”

諸葛亮愣了一下,旋即便明白了皇帝的用意,他沉默著,卻並不想違心順從,一字字道:“陛下待臣恩情,令臣感動,可是臣,不能不,去北伐。”

“相父就不能不去麽?”劉禪渴望地說,“季漢離不開你,朕也離不開你。”

諸葛亮緩緩地寬慰道:“臣休兵三年以來,民力得生,兵力得養,而今國庫充盈,四邊無事,正該大舉興兵,以完夙志。再者,東邊有北上之意,欲與我們聯合出兵,臣以為東西兩線出擊,互為掎角之勢,乃用兵上策。故而臣以為當趁此用兵,戰時良機,失之瞬也。至於朝中庶務,陛下盡可放心,朝中之事臣已安排妥當,臣離開成都後,後方之事皆有安排。若陛下有何難決之事,可驛傳前線,臣當竭忠盡力,俾陛下少憂煩。”

劉禪現在知道了,諸葛亮一直沒有陳情答復,悶在府中昏天黑地地做事,原來是為了處理政務,以為興兵北伐安定後方。到底,北伐在他心中重如泰山。

他忽然就怒了,大聲地說:“北伐有什麽好,相父非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去,你就這麽厭棄成都,厭棄朕?”

諸葛亮給皇帝跪下了,他一言不發地頂著皇帝的勃然怒火,卻依然平靜,仿佛一池永遠吹不開波瀾的水。

劉禪圓瞪著眼睛:“相父,你說,這是為什麽?”

“北定中原,是為先帝遺願,亦是臣畢生之願。”諸葛亮說得很慢,卻並不猶豫。

劉禪諷刺地笑起來:“先帝遺願,可不是麽,為了先帝遺願,相父和那些老臣們,前赴後繼,持之以恒,你們有志向,有夙願,是呢,先帝才是你們心中的明君……朕算什麽,朕不懂得你們的抱負遠志,我不過是個傻子……相父,你太能幹,太無私,先帝把我托給你,你盡心盡責,堪稱百代楷模。可你給我多大的負擔,我不是先帝,我做不了你身後的支持……”

諸葛亮承受著皇帝肆無忌憚的宣泄,像個收容風暴的港口,他驀地高聲道:“陛下,”他微微喘了一口氣,“臣時日無多了,臣不想為後人留下遺恨,臣不得不,不得不……”

劉禪驚住了,他沒想到諸葛亮會說這樣的話,這麽傷絕的語言居然出自諸葛亮之口,他不敢相信剛強得讓人畏懼的諸葛亮竟也有絕望的時候。

諸葛亮深深地呼吸著:“陛下,自古以來,哪裏有偏安一隅可以長久的國家,若不積極進取,以戰止戰,季漢別說是開疆辟土,苟且自存也不可能。臣別無他念,唯想在有生之年,為我季漢辟出可鼎足中原的路基,俾得後人沿著臣所奠之路走下去,為陛下減輕興復漢室的負擔,為後人拓出一個有希望的將來……臣或者因為此情太急,行事過於操切,使得陛下生出不愜,考臣之心,本非臣之願,可臣實實不想百年之後,把興復漢室的重擔都丟給陛下。若是臣不能開辟疆域,徒自困守不思進取,九泉之下,臣無顏去見先帝!”

劉禪怔怔的,他沙啞著嗓門,吞吞吐吐地說:“相父,為何、為何說自己時日無多……”

諸葛亮沉默,他並沒有向皇帝作出解釋,清亮的瞳仁緩緩湧出淒惶的冷霧:“臣請陛下允臣北伐!”兩行清淚在他蒼白的面頰拖出發光的影子,他深深地拜了下去,淚水洇在地板上,仿佛凋謝的辛夷花瓣。

劉禪猛地撲過去,他將諸葛亮扶起來。四目一對,這是劉禪第一次看見如此傷情的諸葛亮,面對這樣悲絕淒愴的諸葛亮,所有否決的話全部封死在糊滿了泥的心裏。

“相父,”他抽泣著,最後的一點殘望變作了乏力的疑問,“為何如此執著北伐,你就不能歇一歇麽?”

“那是先帝和臣的夢,那個夢,也屬於陛下。”諸葛亮的聲音透過層層的淚,分外凝重。

劉禪有些震撼,他再也說不出話來。

原來那個夢也和自己相關麽,他一直以為,那個雄渾的山河之夢屬於胸懷天下的先帝,屬於經緯天地的相父,屬於很多很多元勛功臣,就是不屬於自己。他只想做單純快樂的阿鬥,不稀罕去興復漢室,不稀罕去奪取長安洛陽,不思進取又怎樣,偏安一隅又怎樣?偌大的天下,總能容下一個沒出息的阿鬥,可這一刻,他仿佛被諸葛亮點醒了,也許,也許,那個夢真的屬於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