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犯獲赦放逐荒野,老臣疲累散兵南山(第4/7頁)

“臣不恨。”諸葛亮說起來並不勉強。

劉禪有些驚異:“他欺上瞞下,貽誤北伐,相父不恨他?”

諸葛亮平靜地說:“李嚴所誤所損者,是為朝廷公事,臣怎能有私恨。”

劉禪呆了,他頓了一下:“那,相父想讓他,讓他死麽?”

諸葛亮沉默了一會兒,他從皇帝的神情裏看出一些模糊的端倪,他淡淡地說:“李嚴該伏何等刑,豈能由臣定奪,蜀科有則,陛下有權,臣何敢置喙。”

一句“蜀科有則”後接著“陛下有權”,暗示皇帝可以對這件案子運用生殺予奪之權,李嚴死不死全在皇帝的決斷。劉禪立刻便聽懂了,他本來還有為李嚴求情的心思,此刻竟不知該說什麽。他原本以為諸葛亮勢必要讓李嚴死,這事若發生在他身上,他恨不得將那損害自己的人千刀萬剮,可事情發生在諸葛亮身上,很多尋常之念便不管用了。

“相父,原來是這樣想的……”劉禪略帶惆悵地說,他望著那一川溪流,水面的殘花漂漂蕩蕩,淚瓣似的撥開漣漪,“相父,你為何時時處處公心為上,倒讓人無所措足。”

“臣身為丞相,有輔弼帝王之責,整肅朝綱之任,當以公義為先,不敢須臾怠慢。”諸葛亮誠謹地說。

“可我希望你能自私一次,”劉禪戚戚地說,“相父若因私犯錯,那樣,我會覺得相父是個尋常人。”

諸葛亮怔住,他瞧著皇帝的眼睛。他把整顆心都掏出來,不求回報地獻給這個國家,獻給皇帝,到頭來卻換來皇帝的戰戰兢兢,巨大的悲哀如陰影沉壓,讓他無處逃奔。

“臣……”

劉禪驀地握住諸葛亮的手:“罷了,不說了。”他深深地呼出一口氣,“我聽說果妹妹拜青城山玄虛道長為師,閉門清修,再不問世俗之事?”

提起諸葛果,諸葛亮心中一痛,強捺住那酸苦的滋味,只輕輕答道:“是。”

劉禪哀婉地說:“可憐果妹妹了……”他眼中有淚光一閃。

“相父,”劉禪下了個決心,“果妹妹既有清修之心,朕念及我們打小的情分上,欲為她在西城修一座乘煙觀,給她做清修之所,望相父不辭。”

“陛下……”諸葛亮下意識地要拒絕,劉禪不等他說出口,搶話道:“相父,你就自私一次,不是為你自己,為果妹妹,成麽?”

皇帝楚楚的眼神透著孩童似的祈望,諸葛亮知道自己不能拒絕了,他只得說道:“臣謝陛下!”

得了諸葛亮的允諾,劉禪像討著了糖果,一抹喜色從眼角蕩漾開去,他於是緊緊握住了諸葛亮的手,那麽用力。

還是個孩子呵,諸葛亮心想,喜怒形於色,愛恨顯於態,他始終學不會他父親的隱忍,也少了那胸懷天下的雄偉大度。他是個善良的好孩子,卻不是,或者說,不夠當一個好皇帝。

不放心的擔憂在諸葛亮的胸中漲起了氣勢,逐漸,化作了甜腥味兒,湧上他的咽喉,掐住他的聲帶,他沒有妥協,狠狠地咽了下去。

末路的感覺前所未有地襲擊了他,他擡起被水霧遮蔽的目光,望向那爬滿藤蘿的墻垣外,望向雲片流蕩的半爿天空,望向,他希望望到的惠陵。

先帝、先帝,再給我幾年時間,讓我把國庫填充得更滿,讓朝廷能順利交接,讓年輕的皇帝更成熟,讓大漢的旌旗可以越過隴右,覆蓋整個關中,為後人鋪下挺近中原的路基。別讓我留下遺恨離開,別讓這孩子獨個兒面對巨大的理想負擔。

諸葛亮帶著期望的神情微笑,淚從他的眼睛流向血汪汪的心裏。

※※※

落日如樓外垂柳,在遙遠的天際飄出千萬縷色澤鮮明的幽情,階下的芳草都敗了,不經意踩上去,仿佛斷了腸。

諸葛亮推開門,門有些重,似乎門後有另一股力量在和他對峙,他有些疑惑,卻沒有用力,那門只開了一半,他把頭探進來。

“爹爹!”一個歡樂的聲音呼喊道,一個小身影從門後撲了出來。

諸葛亮一下子笑了:“原來是你在搗鬼!”他蹲下身,捏了捏諸葛瞻胖乎乎的臉蛋,“小子敢把你爹擋在門外,你力氣很大麽?”

諸葛瞻捏著小拳頭,自豪地說:“爹爹力氣沒有我大,我力氣可大了,比大將軍還大!”

“是,你力氣最大。”諸葛亮笑呵呵地說,他很想抱起兒子,卻覺得乏力,兩只手摟住諸葛瞻,咬牙抱起離開地面三寸,手臂軟得發抖,又衰弱地放下來。

“爹爹抱不動我麽?”諸葛瞻懂事地問。

諸葛亮覺得酸楚,可他不能在兒子面前表現出軟弱,勉力笑著說:“是啊,爹爹沒力氣了。”

屋裏的南欸走過來,牽住了諸葛瞻的手:“乖,爹爹累了,讓娘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