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犯獲赦放逐荒野,老臣疲累散兵南山(第3/7頁)

諸葛亮扶著枕頭坐起來:“我睡了多久?”

“不到兩個時辰。”

諸葛亮搖頭:“太久了。”

“不到兩個時辰還久?”南欸不舍得諸葛亮起床,“丞相昨夜可是一宿沒睡,再睡會兒吧,現在還早呢。”

“大白日昏睡,太不成體統,那得耽擱多少事?”諸葛亮一把將被子掀開,趿著鞋子站在了地上。

南欸無奈,便給諸葛亮尋來外衣穿上,她低頭給他系腰帶,長長的腰帶圈過來,帶鉤往裏足足退了兩寸。比起去年來,他是又瘦了,她忽然就心酸了。

她擡眼看見他越加消瘦的臉,被疲倦的陰翳蒙住的眸子裏溢滿了忙碌之色,衣裳剛剛穿好,一只腳已向外跨了一步。這個匆匆忙忙的漢丞相是她的丈夫啊,是她這一生不得不愛,不可不愛的丈夫。她有多心疼他,她有多希望他能長長久久、安安穩穩地睡一覺,她便安靜地守著他,看著他熟睡的模樣,蹙眉、皺額,似乎做了一個憂心忡忡的夢。她輕輕抹去他斑白鬢發滾落的汗,手指觸著他涼悠悠的皮膚,疑惑為什麽他身體的溫度越來越低了。

她把自己緩緩放低,而後,她輕輕地抱住了他,冰涼的淚在他胸前暈開。

諸葛亮被南欸忽然的傷情弄蒙了:“你怎麽了?”

南欸說不出話,她不知該怎麽傾訴心中深得不到底的愛,那愛,有些自私,有些矜持,卻足夠真實,足夠保佑長久的新鮮。

諸葛亮拍拍她的背:“傻丫頭,做什麽又掉眼淚?”

“擔心你……”南欸低呐。

諸葛亮啞然失笑:“擔心我什麽,我不是好好的麽?”

“你比去年又瘦了,”南欸的手指觸著他陷進去的後腰,只是一觸,似乎害怕戳傷了他,忽忽地挪開了,“白頭發也多了……”

諸葛亮仍是沒在乎地笑笑:“老了嘛,豈能不生白發,至於瘦,身在軍旅,風塵仆仆,豈能比得尋常在家之日。”

“丞相不老。”南欸固執地說。

諸葛亮拗不過她,哄道:“好,不老,你怎麽說都好。”他捧起南欸的臉,“可哭花臉了,若被瞻兒看見,他可要笑話你。”

南欸被他說得一笑,淚在輕淺的笑靨上閃著光,她便癡癡地盯著他,看他盡管衰殘卻依然清朗的臉。

門外忽地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像是掃帚刷過門庭,一個僮仆敲著門喊道:“丞相,丞相!”

諸葛亮松開了南欸:“何事?”

“陛、陛下駕到!”

諸葛亮大驚:“陛下?”這消息太突然,讓諸葛亮一刹沒醒過神來,驀地,他像從雲霧裏跳出來,一叠聲地呼道,“快快,接駕!”

聲音才發出,人也跑了出去。

※※※

站在虹橋上,風像流年,從背後的某個地方緩緩淌開,幾尾紅魚兒躲在水草間,有時矜持地冒個頭,有時卻懶洋洋地不露面。

劉禪觀魚出神,獨個兒沉浸在那小趣味裏,不知不覺竟笑了起來。他扭過頭去,看見身後恭謹垂手的諸葛亮,周圍是一圈小心謹慎的宦官宮女,橋下也是黑壓壓的人頭,丞相府的僮仆跪了滿滿一地,滿眼都是人,像長得太茂盛的野草,他不禁覺得煩悶。

“相父,朕來看相父,只為敘私情,不用拘禮,讓他們都散了。”

諸葛亮莊重地說:“陛下屈尊臣之私宅,臣誠惶誠恐,不敢違禮。”

劉禪倍覺無趣,看魚的心情也沒了,他便走下虹橋,一路走,一路是磕頭聲,一顆顆伏低的人頭挨著腳邊生長。他實在受不住了,柔聲說:“相父,朕是來尋你說話,你就讓他們散了吧。”

諸葛亮一愣,皇帝仿佛在瞬間變成了一個不更事的孩童,變成了他記憶裏惹人憐惜的阿鬥,他的心一下子就軟了,揮手道:“你們暫且退下。”

兩人緩緩地沿著彎曲溪水往前走,鞋底踩在稀疏的枯黃落葉上,乍生乍死的脆裂聲仿佛斷斷續續的哭泣,劉禪低低地問道:“相父,還要去北伐麽?”

諸葛亮委婉地說:“今年不興兵。”

“明年呢?”劉禪巴巴地望著他。

“明年,”諸葛亮遲疑了一下,他不想隱瞞自己的決心,坦誠地說,“若一切具辦妥當,臣當再興兵,望陛下恩準。”

劉禪重重地嘆了口氣:“相父,你何必如此辛勞,歇兩年不成麽?”

“臣……”諸葛亮很不想放棄,可他讀得懂皇帝語氣裏的不贊同。

“相父,你就歇兩年,好麽?”劉禪幾乎在用懇求的口吻說。

諸葛亮無奈了,可是那種焦灼的憂慮好比燃燒在心裏的烈火,讓他不能平和地安享尋常康樂,他只好說道:“陛下,能否容臣詳思?”

劉禪不再催迫,兩人沉默著在溪邊來回走了幾遭,劉禪忽然道:“相父,恨李嚴麽?”他說這話很費了些力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