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重犯獲赦放逐荒野,老臣疲累散兵南山(第2/7頁)

他曾經想過兩敗俱傷的結局,逼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只是他太低估了諸葛亮的手腕,最後的結果居然是諸葛亮毫發無損,而他卻一敗塗地。自己怎麽會遇到這樣可怕的對手,像是一座鋼鐵鑄成的山峰,撬不開一個角,挖不出一抔土。

當諸葛亮把張裔留的賬目轉給他,他起初只是出自本能地恐懼和憤怒,後來才慢慢體會出諸葛亮的用意。諸葛亮握著能將他一擊中的的罪證,既然沒有在這關鍵時刻丟出去,便是逼他服認運糧不濟欺瞞君父的罪。所以在廷尉二次問話時,他便全都認了罪,可當他被關進詔獄,忽然又後悔了。

他不太相信諸葛亮會信守默契,諸葛亮心裏一定是希望自己死的,他怎麽可能饒過自己?誰會讓自己的敵人平平安安地走出牢獄呢?也許諸葛亮在他被逮拿時,便把鹽鐵案的罪證交給了皇帝。他始終以為諸葛亮不可能把罪證都轉給他,諸葛亮一定還留了後手,欺瞞君父加挪用國賦、逼死證人,他李嚴還能不死麽?

死……

李嚴打著寒噤,無數殘酷死亡的畫面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他幾乎能看見劊子手兇光畢現的眼睛,滴滿了汗珠子的黝黑胸膛,還有那鋒利得足以斬斷陽光的刀,遒勁的手臂一揮,刀砍下來又快又準……他將這些胡思亂想迅速掃走,可思想仿佛和他作對似的,他越是不願意想,血腥的念頭偏要跳進來。

牢房的門開了,一個聲音在外邊冷冰冰地喊道:“李嚴!”

李嚴茫然地轉過頭,一個人低頭走了進來,逆著光,看不清臉,緩緩靠近的影子將李嚴坐守的那束光遮住了。

“陛下!”李嚴像被雷驚了,不顧一切地跳起來,又猛地跪下去,淚像爆開的泉眼,不容控制地飛出來。

蓬頭垢面的李嚴像灰塵堆裏打滾的耗子,哪兒見得以往那好尚修飾的影兒,劉禪的心底油然生出深深的同情,他嘆了口氣:“李卿,朕來看看你。”

李嚴哪裏敢奢望能再見到皇帝,至此瞧見天子站在自己面前,還以為是夢,當即便哭道:“陛下,罪臣身犯重過,竟勞動陛下親臨詔獄,罪臣雖死,亦不能報答陛下萬一。”

獄卒殷勤地給皇帝搬來馬紮,用袖子擦了又擦,劉禪還是嫌臟,也沒有坐,只緩緩地踱步:“李卿,你真是個糊塗人,”他沉重地說,“你瞧瞧,你今天的下場,讓人好不痛心!”

“臣蒙蔽心智,為推己之責而犯下不可赦之罪,臣萬死不能辭其罪!”李嚴抽泣道,他心裏忐忑著,皇帝是單純來看顧待罪老臣,還是來拷問他的罪行?這讓他異常緊張,兩只手扣著地上的石磚,指甲全陷了進去。

劉禪搖頭:“你為何要扯謊,糧草備辦不力,實話實說不好麽?偏偏想出這愚蠢的辦法!”

李嚴畏葸地說:“臣擔心受丞相責罰……”皇帝問出這話,他稍稍放心了,照此看,皇帝並不知道鹽鐵虧空,諸葛亮並沒有把他的罪證捅出去,一時心裏五味雜陳,說不得是個什麽混亂滋味。

“相父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你若實言相告,他當能體諒。”

“陛下,”李嚴膝行兩步,“丞相天威,臣不敢……”他把頭深深埋下,也不知是在哭,還是在嘆氣。

劉禪不作聲了,他望著李嚴彎曲得像烏龜殼的後背,恍惚以為那跪地哭泣的罪臣是自己。是呵,舉朝之上,誰能挑戰諸葛亮的權威呢,諸葛亮剛嚴不可犯,犯法者,雖親不避,誰也不能以私情求他網開一面。便是他,當今天子,也不能。

“李卿,”劉禪咳嗽了一聲,“朕並不想讓你落個慘淡收場,可國法無情,朕也不能徇私,但朕不忍托孤老臣受苦……”

李嚴擡起慘敗的臉,他期盼著皇帝說出那句他如焦渴望霖雨的話。可皇帝的嘴唇只是囁嚅著,翕動著,喉頭跳了一跳,最終卻沒有吐出一個字。

劉禪把頭偏去一邊,似乎不忍再見到那淒慘的一幕,他一言不發地走出了牢房。

腳步聲橐橐遠遁,李嚴覺得自己絕望了,連皇帝都救不了他,他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他像一坨稀泥般癱下去,登時號哭起來。

他一面哭一面捶著地:“諸葛亮,你好狠!”他把自己像烤焦的煎餅似的翻過去,哭聲越來越大,仿佛垂死的野狼。

※※※

風吹得窗前的辛夷樹起舞,仿佛醉意沉酣的美人,因不勝酒力而蹀躞緩步。辛夷早已過了花期,無花的樹梢上結出的是傷心的秋色,有霧靄從樹背後繚出來,便似閨閣女兒在菱花銅鏡面上呵出的一口氣。

一直在屋裏做針黹的南欸忽覺面上生涼,她擡起臉,原來風將門拉開一個角,風便趁機溜進來。她覺得秋風送爽,備感舒適,可屋裏的人還在熟睡中,她很怕涼了他,便起身把門輕輕拉上,一回頭,卻看見諸葛亮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