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24 畏禪讓權奸預籌謀 乘天威福公泛海流

  天過酉時時分,海蘭察趕到了北京。隆冬季節,正是日晝最短時候,這時辰差不多已經黑定了。天上似乎不再飄雪,卻陰得很重,籠罩著這座死氣沉沉的古城,如果不瞪目細看,一街兩巷的店門都像蒙著黑霧,什麽也看不清。海蘭察帶了十個戈什哈,都是精悍孔武的刀馬輕騎,由西直門入城,也不回自己府邸,一徑趕往城北的兆惠公爺府。

  此刻,兩個一生並肩廝殺的功勛將領都在閃爍不定的紗燈下。兆惠中風已經年余,左半身麻木不仁,斜倚在大迎枕上,覺得對面海蘭察帶的一身寒氣不時微微襲來,海蘭察看著兆惠蒼白的發辮,撫著自己的發辮也一時沒有話,坐在兆惠大炕旁,倒覺得屋裏燒得太熱。幾句寒暄過後,兩個老朋友都又沉默了,覺得一肚子的話要說,又覺得說出來都多余。何雲兒到老還是沒有放足,擰著小腳指揮丫頭“給海老爺上茶,擰熱毛巾——叫廚房裏備飯”。自己上來剔了燈花兒,口裏嘮叨著:“梅香們不省事,屋裏這麽暗也想不起來剪剪燈花兒——兄弟,怎麽坐著不言聲,昨個兒兵部的人來說你興許回來,他還高興得歪著嘴笑呢!”海蘭察笑道:“不妨事的,娥兒四十歲那年中風,也是口不關風,嘴歪得瓢似的,尋個好郎中針灸一下就好!”

  看他們說得親熱興頭,兆惠似乎輕松了些,臉上掠過一絲笑容,長長舒了一口氣,說道:“要去台灣了?”他果然口角有些歪斜,但言語清晰卻一如平日,並不似個沉疴在身的病人。

  “嗯。”海蘭察點頭,“還沒有聖旨。阿桂和劉墉下的廷諭。大約是福四爺為主,我為副。咱們就是吃這碗飯的,打唄!”何氏在旁做針線翻過老花鏡看看,道:“海叔叔沒吃飯,我叫他們快著點。”兆惠道:“越老越嘴碎,你年輕時不是這樣兒嘛——嘮叨!”海蘭察笑道:“嫂子那不是好意兒?——跟著福四爺出兵,我還是放心的。怕接了聖旨就不能來了,先來看看你。”

  兆惠點頭,對雲兒道:“派人到海府,接過夫人過來一塊吃飯。”這才說道,“我們兄弟心裏話,跟四爺打仗沒說的,比起老公爺還要踏實。四爺只一宗兒,恩怨太分明,帶兵是好的。台灣不同西北,四面都是水。打得好,可以一勞永逸。我擔心的是四爺,論起威信人望,他遠不及傅恒公。他從來沒有打過敗仗,一是怕他輕敵;一是朝裏有人忌他,趁打仗給他穿小鞋。你來得好,望著你能和四爺多談談。”

  “不能等姓林的在台灣站穩。”海蘭察道,“一個台灣府治地面,更要緊的是鹿耳門登陸灘頭,只要在我軍手裏,就不怕。台灣現在苦撐局面的只有一個柴大紀,聽說和福四爺有點過節,要是知道了四爺去,就怕倒戈啊……”

  兆惠聽著海蘭察剖析台灣軍政情形,目光炯炯望著房頂,深深吐了一口氣,說道:“他和林爽文打了多少年交道,成了死對頭,而且家屬都在大陸,不會倒戈的。四爺什麽都好,就是胸襟……唉……多少年雞毛蒜皮的事,見了都未必認得了,還記在心裏!你說的這些不足深慮。我擔心的是和相不願速決……六部裏官兒們聽他的活不肯全力辦差。四爺去,只怕還鎮得住,要是你我,就麻煩了。”

  “你是說和珅!”海蘭察瞪大了眼,“他通敵?!”

  “那倒不至於……”

  “也許我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海蘭察道,“他想喝兵血,發軍餉財,打的日子越長越好!”

  “他財早就發夠了。他……我看要的是個亂……軍響支出從沿海各省調,戶部、兵部……賬目爛了就沒法查……”

  海蘭察眼一亮,和珅富可敵國,是通國皆知的事,只礙著乾隆偏愛袒護,雖然幾次清查,都沒有觸動和珅半根毫毛。反而家產來路更“合法”更公開。這個想頭在海蘭察心中也閃過,只想他發了還想發,貪婪軍餉,卻不似兆惠這般明白。怔了半晌,笑道:“這是文官管的事,我們操不了那麽大的心,只曉得越是速戰速決越好!我是好笑,萬歲爺左一個詔書右一個聖旨,要整頓吏治倡廉反貪,身邊就有個最大的貪官,竟然一次又一次查不出來!”坐在旁邊的何氏忍不住說道:“上回聽兵部的人說,海寧來北京述什麽黃子職,要運動兩廣總督,帶了十萬銀子,和珅說十萬夠做什麽使的?我再給你二十萬——老天爺,那是多大一堆銀子!要那麽些銀子墳裏頭帶的麽?唉……不明白……不明白……”她果真上了年紀變得嘴碎,說著來續茶,又道,“海叔叔也吃空額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