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08 黃緣牽連紀府抄沒 宮變藤纏乾隆禁心(第5/8頁)



  乾隆說及劉統勛,劉墉已經跪下。此刻離乾隆極近,見皇帝滿面郁沉帶著倦意娓娓如對家人說話,劉墉心裏一酸一熱,淚水已在眼眶中打轉兒,叩頭說話已帶了哽咽:“臣仰邀皇上知遇之恩,敢不糜骨粉身圖報,繼之以死……”乾隆擡手命劉墉起身,說道:“朕信得過你,你是忠臣子弟,不要自疑。朕也不是猜忌之主,有功賞功有過罰過,你得明白這一條。紀昀李侍堯的事,朕看你有點兔死狐悲,外間也有些議論,說什麽與傅恒有幹礙的話,你也不要信它。傅恒本人辦差失誤,照樣要處分,紀李二人純是他們自作孽,與傅恒何幹?”

  “臣不敢,也沒有這樣想。”劉墉滿懷忐忑,也就不能全然坦誠,肅然說道,“先在山東,回京又接辦紀昀李侍堯案子,朝野震驚之下臣也不能不震驚。國泰於易簡曾多次蒙恩嘉獎。一旦敗露,種種惡行觸目驚心,紀昀李侍堯簡在帝側身居中樞,不知藎忠竭心報效,以致身罹不測——臣經手這些事,披閱案犢,推索格致思量自己,有時毛發森樹,有時痛心疾首,覺得作臣子難,作英明君主之臣尤難,其實難不過作一個平平常常的正派人!”他舒了一口氣。

  乾隆在禦座中擡了擡身子,似乎要站起來,又坐了回去,若有所思地望著殿門沉默片刻,說道:“這話近於哲人之言。許多大臣一到高位就看得自己不平常,孔子也忘了,孟子也忘了,朱子也不是好人了,於是就變得毫無規矩章法,去為非作歹,去作亂臣賊子!”

  說“朱子不是好人”特特指的就是紀昀,乾隆儒雅倜儻,素性風流自喜,不耐俗禮拘泥,原本討厭宋儒以來程朱理學參講性理的學風,理學一味高談性命義理,一頭標榜門戶排除異己,於治國經濟實學一無所知,蠅營狗苟聚黨謀私,康熙雍正兩朝朋黨,都是這樣滿口仁義道德滿腹機械傾軋,父子相疑、兄弟相忌、臣子相汗,鬧得幾十年紫禁城內外雞犬不寧,他以為從根子上說都是因為學了宋明理學逐臭附惡,遠離孔孟忠恕之道的緣故,乾隆本人起居宴熙之間隨口而出,不知說過朱熹多少壞話,連劉墉都多次聽過。朝臣中“程朱之德滿山遍野”,提起乾隆這一條,無不搖頭蹙額尷尬無奈,但乾隆既要整紀昀,“朱子不好”卻又成了紀昀的罪名!劉墉心中突然泛上一股淒涼之感,卻不敢逆批龍鱗指斥其非,只嘆息一聲,順著乾隆的話意說了查抄李侍堯和紀昀家的情形。

  乾隆聽得很認真,聽到劉墉和紀昀交談“恭祝天子萬年”的話,也只點頭淡淡一笑,待劉墉說完,起身遊走幾步,指著殿北正壁西邊一帶空壁說道:“這個位置是朕的。朕萬年之後,還盼你年年來看看朕。朕在賢良祠也給你留著位置,忠忱不二廉勤王事,朕的子孫也不會虧負了你。聖祖爺在世時常說,有些事就是天子也不能如意自專,朕當時不能領會,現在回頭看,雍正爺何嘗想殺年羹堯?還有隆科多,原都預備著他們附太廟,進紫光閣的!朕誅殺訥親張廣泗也是不得已。陸隴其聖祖極賞識的,終老在知縣任上。劉墨林雍正爺也要大用,楊名時受朕知遇,到底也沒能進軍機拜大學士。市井俚語說‘剃頭擔子一頭熱’——單是皇帝想如何怎樣不行,還要他自己努力爭氣——兩頭熱了,還要緣分,身子骨兒不結實,七病八災年命不永,丁憂出缺任上罷誤……哪一處不合緣也就不成,這就非人力能勉強的了。”

  劉墉聽著這些話,又是感動又有點不安,許諾進賢良祠是極大的榮耀,要他“年年來看”自己遺像又是極深的情,還透著‘托孤’的余意,後頭的話許之以義,期之以功,合之以情,順之以理,是告誡似勉勵,像專對劉墉,又似泛指身邊重臣,絪缊溫馨綿密混沌深沉思索中還帶著人生無常的浩嘆,一時間已經難以全然品出滋味,斤量沉重得令人承荷不勝。轉思乾隆此刻心境,劉墉覺得竟有悲涼之感……想著,劉墉已鼻酸心熱,欠身說道:“皇上今日教誨,劉墉永銘在心……不敢存功利念頭,只努力報效繼之以死罷了。”他頓了一下,問道,“孫士毅已經摘印,廣東布政使票擬暫署巡撫衙門,布政使的缺誰來補?伏請聖裁。李侍堯和紀昀的案子出來,也不宜久拖不決,以免朝野震動。”

  “廣東藩司不同別的省,太重要了。要懂財政通洋務的人才辦得來。”乾隆沉吟道,“先空缺一段,遴選個好的去補如何?”

  劉墉見乾隆擺手示意出殿,站起身來隨後趨步,賠笑道:“皇上聖慮極是。但據臣愚昧之見,這個缺太肥了,現在的江南布政使也比不上。現在空著,不知多少官員紅著眼盯著這位子,下頭鉆刺營運賄賂當道的自然少不了,空的時日愈久,愈容易另生弊端再發枝節。指定了,也就塞住了競奔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