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秋聲紫苑 07 拒外擾福帥赴藏邊 臨大禍學士急測字

  第二日一,大早,乾隆便在養心殿召見了和珅。國泰於易簡伏法朝野震撼,福康安平邑大捷,六部大臣彈冠相慶,皇十五子颙琰在山東政聲雀起,平邑的善後事宜也料理得當,各地天理白蓮紅陽教徒正月十五小打小鬧略有折騰,也都平息得無影無蹤。照和珅的想頭,乾隆沒有什麽大的心事,該是一付精神煥映的模樣。但乾隆看去卻有些憔悴,臉上的肌肉也有點松弛,眼圈也有點青黯,已經三月中旬時分,外邊艷陽和風,很暖的天氣了,還穿著青緞面銀鼠皮褂,套著小毛羊皮袍,盤膝坐在炕上聽和珅奏報。和珅坐在暖閣隔柵子前的小杌子上,看著自己的奏事本子款款而言,有想引起皇帝留意的事加重語氣再停頓一下,不時偷覷一下乾隆臉色,接著再說,足足多半個時辰才奏畢。暗噓了一口氣,恭恭敬敬的,像個童蒙小學生向老師交窗課本子似的,雙手把奏事本子捧遞給王廉,說道:“這是奴才在濟南作的劄記,在外頭事忙得亂蜂蜇頭,皇上布置的書也沒有讀完,就這個敷衍皇上,奴才很不安的,請皇上禦覽。”

  “你很有心嘛!字也有長進了。”乾隆接過隨便翻了翻就放下了,“我們滿洲人就這一宗兒令人頭疼,吃祖宗飯自己不爭氣,想起來又恨又沒法子,吟風弄月尋花問柳都是好樣的,說到經濟、生民度支他就一竅不通!”和珅接著這個話茬賠笑道:“皇上說的是!和琳原來想謀山東布政使的差,奴才就沒好話給他,布政使是什麽官?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還管提調官員,你懂?你能麽?——皇上既說到這裏,也觸了奴才心思,在德州府奴才興了土木,在濟南又照樣辦理,有人說奴才是個言利之臣,也引了四書的話說‘古之所謂民賊,今之所謂和珅也!’”乾隆聽著已經莞爾,說道:“不要理會他們!再有人說,你就說‘今之所謂和珅,即今之所謂“良臣”也’!”

  這只是順口而出的借語調侃,不是乾隆的真正考語。但有這句話,和珅一顆心已經平落下來。他原最擔心劉墉福康安在這裏說了什麽,恐懼錢灃在他殺國泰於易簡的事上作文章,現在看來,這些人似乎不屑於背地裏下蛆,至少乾隆恩寵自己的心沒有減退,而且這話傳出去就是“美譽”,能遮擋多少是非……循這樣的思路,那麽要“固寵”就只能更加小心走棋步兒,因沉吟著說道:“‘良臣’二字奴才不敢當,但跟著主子這樣英絕千古的帝王,熏陶之下或可略有造就。奴才粗算一下,僅濟南德州兩地建市斂銀,加上工銀補賑,可以省下國庫七十萬兩銀子,於一省而言也是一筆可觀數目。奴才的小見識,‘重農抑商’是禮之經,但山東天災人禍百姓嗷嗷待哺,不宜抱著‘經’膠柱鼓瑟的,所以有這樣的權宜之計,細想想,有些大臣不以奴才為然,立意還是正的,奴才憂讒畏譏,也還是立德立品不能自信的緣故。又怕各省有所效仿,所以求皇上下旨,明白奴才苦心,說明山東政務不足為訓。這樣,奴才就安心了。”

  “你算得上心細如發。”乾隆笑道,“話說明白了也就結了,特意下旨反而要招物議。也有人說修圓明園勞民傷財嘛!你不必在心。”和珅躬身道:“‘勞民傷財’四字是糊塗話,且不論國家興作的本意是彰明治化,就實情說,有些赤貧農人工匠手無分文,只有‘勞民’才能掙錢糊口,國庫充盈,串制錢的繩子都爛掉了,借修園工程散財於民,那是天大的仁政,‘傷財’傷的其實是庫中無益余銀。這一條,衷衷諸公沒有想得清楚。”

  乾隆原本想召見一下和珅,旋召旋退再議別的政務的。前聽和珅奏陳已經神注,後邊“勞民傷財”印證發揮,更將朝廷財政說得鞭辟入裏,都合契進入以仁治國的孔孟之道,這就不是“精明練達”四個字能夠局限的了。他用賞識的目光看著和珅,只覺得越看越面善面熟,心裏暗思,男子女相卿相之貌,天授的宰相材料來輔理朝務的,因見他項間隱隱有一條肉色紅線,便問:“你耳下那條紅痕,是冠帶勒的麽?”

  “這個?”和珅冷不防被他問出這個,不禁一怔,下意識地摸摸頦下,笑道:“這是胎記。他們都以為奴才帽帶子勒得緊。曾和紀昀說笑,他說奴才前世準定是個懸梁上吊的女人,奴才說是個老農,戴著雨笠死在地頭托生出來的……”乾隆笑道:“將軍戴盔,也有這個印痕的……”他目光遊移,仿佛在記憶中搜尋什麽,終於沒能想起什麽,又把話題拉到朝務上,說道:“傅恒英年早逝,像他那樣的文武全才,熙朝雍朝能比得及的不多。你和錢灃現在跟上來了,一是要努力,二是留心自己身體,要預備著給朕的下一代出力。錢灃不能在京官任上久留,已經有旨讓他去雲南當總督,兩年之後再調回軍機處,一則他能歷練,二則循級晉升少些口舌。”和珅道:“奴才也想過,從崇文門關稅上頭調軍機章京,又進軍機大臣,升得太快了,不拘哪一省去做巡撫,有了政績再上來,似乎更好。”想了想,又道,“軍機處有阿桂、紀昀、於敏中、劉墉,還有李侍堯也是頂尖人才,人手盡夠用的。奴才少不經事,還該再考察歷練一下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