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27 盛世元宵龍樓驚變 上九潛龍夜宿荒店

  乾隆和皇太後就在迎門正中的暖幕中說笑,見他三人魚貫而入,太後便笑了,說道:“辦事人來了!叫他們免禮。裏頭暖和,只管坐著說話。”阿桂笑道:“奴才才打西邊回來,只陪駕出城時見著老佛爺慈顏一面,無論如何要請個安的!”說著便行禮,於敏中、紀均便跟著跪拜。待太後笑呵呵叫起來賜坐,乾隆問道:“說是外頭下雪了,妨礙不妨礙?人多不多?”

  “回主子話,”阿桂在椅中一欠身說道:“只是稀稀落落,楊花兒似的,地下還蓋不滿一層兒。下頭外城的人約有十萬,內城有七八萬,都還忙著領老佛爺的賞。這回是裏裏外外都熱鬧,老天爺也湊趣兒,給場小雪。雪地裏看燈,一來沒火災,二來關防也好辦,瑞雪兆豐年——都喜到一處了!”

  太後笑得滿面開花,說道:“阿桂說的是——咱們就是圖這喜慶氣兒!方才我還和皇帝講,我給阿桂出了難題兒,那麽多人,怎麽賞錢呐?別擠壞了人罷?”阿桂又忙陪笑,說道:“這是老佛爺慈悲心腸,奴才們怎麽敢辦砸了這份差使?只是外城不能照那樣兒辦。散了燈市,有些鄉裏來的老頭老太太,都由順天府的人分發湯圓兒,帶一小刨兒回去煮著吃,也是皇恩雨露均沾的了。”太後忙道:“好,就是這麽著,就合了我的意了。鄉裏人大老遠的,半夜三更跑路也不容易的……”

  乾隆趁太後和他們三人絮語閑話,起身踱至箭樓門口。仰臉看著,經阿桂又一番布置,整個正陽門城樓上上下下密密匝匝都用明黃紗燈布滿了,金山似的黃光燦爛,燈光映照著看得分明,大片大片的雪花都像金黃色的蝴蝶,沿著鬥拱飛檐前遊遊蕩蕩飄飄搖搖,不肯輕易往下落似的滑動著、盤旋著、遊戈著,追逐著忽起忽落,漸漸沉在了堞雉下頭。他孩子氣地接了一片,看著那團絨一樣的雪花化了才回屋裏,笑道:“這雪下得好!明早是誰當值?黃河以北各省的晴雨表送進來朕看!”於敏中忙起身答應“是”。太後道:“民諺說‘春蓋三床被,頭枕饃饃睡’,我最愛雪——這是咱們大清的瑞氣嘛——你們三個笑什麽?”紀昀忙陪笑道:“老佛爺高興,臣子們自然一樣歡喜。”

  說著閑話,聽得紫禁城那邊景陽鐘聲遙遙傳來。阿桂掏出懷表看看,起身道:“主子,戌初時牌到了。奴才三個先出去,讓百官上城樓。文官東邊,由紀昀帶領;武官西邊,是於敏中為首。安排定了,就請太後、皇上大駕臨幸。”乾隆說道:“使得!這裏太後和皇後也要更衣,還由朕陪著出去,臣子們遙遙跪了行禮就是——去吧。”

  這裏三人出來分頭行事,阿桂指揮東西堞雉上兩條彩虹龍燈一齊點亮,隨著三聲炮響,正陽門從東到西十八掛萬響鞭炮一齊燃放,都垂向城外,頓時,那硝煙伴著密不分點的噼噼啪啪聲蒸騰而起,整個正陽門像被電火紫光、煙花雲霧托起來的黃金樓閣,彌漫在煙火之中,把暢音閣的樂聲湮沒得一些兒也聽不見。震耳欲聾的爆竹聲中,乾隆攙著母親從箭樓正門出來,皇後率宮嬪徐徐隨後,接受東西兩廂文武官員稱賀,憑著臨時修起的軒欄向下眺望,只見自東便門一帶到崇文門、宣武門至西便門外寬約數百丈,綿亙十數裏已成了一片燈海,火樹銀花淬在燈火煙花之中,黃龍一般橫在外城,用千裏眼旋調著觀望,只見“黃龍”中櫛比鱗次,彩棚連陣,各店鋪樓肆懸燈不斷,爭奇鬥勝,花樣窮出翻新,人流滾動的街衢兩邊還擺著不少地攤兒,商彝周鼎、秦鏡漢畫貨色齊全,大柵欄好大一片空場上,格子界的擺著八台大戲,台上名班演劇,台下百戲雜陳,笙歌之聲、金鼓之樂不絕於耳,在城上都能隱隱聽到。蘭麝枷南之香氤氳馥郁,城上都能隱隱嗅到。乾隆伴著母親,紀昀、於敏中隨駕侍從,走一處一處吹呼騰躍,看一處一處景致新異。紀昀、於敏中隨口承歡說笑,信手指點下頭富貴繁華文彩風流,直把太後高興得合不攏口來,不時招一下手,城下立時一片歡呼應和。

  阿桂在席棚坐鎮,卻是半點隨喜玩賞之心也沒有,一時要聽王廉等太監報說皇上觀燈行止,樓北樓南都要照應,一頭要聽李侍堯報告城下踩街放煙火情形,看著滿街旱船高蹺扮戲,龍燈火蚰蜒般翻飛滾流,眼瞪得不錯珠兒,只關心哪裏人流擁擠,何處不慎燒了燈棚。哪裏敢有一毫分心?將近亥正時,內城領過賞的人也漸次流入外城,那人越發多了,只見燈海中萬頭蟻鉆,人流東西蠕湧,片片雪花都墜入紫漫漫的微靄之中,起火、煙花、平天雷、地老鼠,種種花樣,對而地走金蛇,倏又彩霓升空。正看得眼顧不過來,忽然大柵欄口不知誰家放了個“高慶雲”彩花兒,那彩花直升入半天雲裏,迸開,又迸開,紅紫萬千映天奪目;不及消散,又是兩筒打上來,緩緩八方流散。阿桂最怕這些玩藝,沒準哪一筒子打到城樓上就是大麻煩。正要叫人去傳知李侍堯“五十丈以內不許放焰花”,忽然覺得脖子上一疼,以為是被風裏吹的砂子打了一下,下意識用手摸了一把,從脖子裏掏弄了一下,捏在手裏看:竟是民間土銃用來打獾狐兔雞的那種鐵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