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24 說謠傳宮闈驚帝心  探病榻兄弟交真語(第5/6頁)



  乾隆本來一肚皮的悶火,倒被他逗得一笑,擺手道:“你不要啰嗦了,嗯——明早宮門啟鑰,你傳旨內務府慎刑司,王八恥身為六宮副都太監,平日遊嬉荒唐,辦差不力,為首信傳謠言,著發往奉天府故宮聽候管教;蔔義、蔔信、蔔廉、王禮、著發喀喇沁左旗聽圖裏琛約束;圓明園白金漢宮、土耳其宮、莫斯科宮、葡萄牙宮宮人,悉數發辛者庫烷衣局當差,待勘定遴選後再行發落!”

  “紮!”

  “內務府接旨即刻押解發送,不得滯留!”

  “紮!”

  “你天明去慈寧宮,稟知老佛爺,朕要去和親王府探望你五爺,下來和外頭臣子議事,到晚間再過去請安。完了你到和親王府回旨。”

  “紮!”

  乾隆委頓地立起身來,無聲嘆息了一下,又吩咐道:“去瞧瞧陳氏和二十四嬸,朕心裏煩極了,要沒睡,過來說會兒話——其余的人散了罷!”

  因為天冷,久病不愈的弘晝已經近一個月沒有起床了。聽王保兒在耳畔輕聲一句“五爺,皇上瞧您來了。”身上一乍,驚醒過來,看門角那座自鳴鐘才指不到辰初,罵道:“我操你娘!催我吃藥用這法子?”又一轉眼,見乾隆挑簾進來,不禁眼睫毛倏倏地一抖,說道:“混賬!快扶我起來——怎麽不早點稟我?”他在被中掙紮了一下,想坐起來,一軟又躺倒了,王保兒急忙過來從背後輕輕抽他。

  “你別動,就這麽躺著!”乾隆向前跨了一步,扶弘晝躺下。王保兒在後用大迎枕替他墊高了些。乾隆又替他掩掩被角,笑道:“是我不許他們稟。我們自己親兄弟,你病得這樣,迎起迎坐鬧虛文兒做甚麽?”說著,坐了床邊,用憂郁的目光打量弘晝。

  弘晝本來就瘦,兩個多月不見,已經幹朽得像具骷髏,眼窩、兩頰都可地塌陷下去,黝黑的皮膚泛著姜黃色,松弛地“貼”在臉上,兩臂腕雙手十指骨節宛然,伸露在被外,也是蘆柴棒似的全是筋骨,沒有肉,只一雙三角眼仍舊熠熠有神,不住地眨巴著看乾隆,良久,“唉”地長嘆一聲,說道:“皇上,這回兄弟可是要走長道兒,玩不轉了。……”他喘息一下,又道:“前日老紀來看我,跟我說人天性命順適自然,不到壽終不作司馬牛之嘆。我說我知道,天津衛人的話,不到根兒屁朝天時候兒不說短命話,到了時辰自自然然走。別看你那麽大學問,想事差得遠呢——風蕭蕭兮城裏寒,咱到鄉裏熱炕邊……”

  他達觀知命,身子委頓至此,命如朝露遊絲,還能如此調侃詼諧。乾隆又是欣慰又是難過,竟尋不出更好的話撫慰,半晌才道:“話雖如此,先帝爺就留下我兄弟兩人,我還是切盼你早占勿藥,恢復康泰。你再有個好歹,我真是連個說話的人也沒有的。”弘晝古怪地一笑,說道:“皇上……瞧您氣色,昨晚是一夜沒睡。這麽大個天下,外頭山川人民,紫禁城裏深池密林,什麽事沒有,什麽人沒有呢?《紅樓夢》裏頭海棠花開的不是時候,賈母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您最英明的,仁智天縱聖祖爺也比不了,有些小事不妨糊塗些了……你也是年逾耳順的人了,只要不是陳勝、吳廣揭竿兒,萬事不著急不生氣,不大喜不大悲,就是臣民們的福氣……”乾隆聽了點頭,他目光遊移著,掃視滿屋裏一摞摞佛經、《道藏》、《古今圖書集成》……還有一摞摞半人來高的手稿,都是弘晝手抄的《金剛經》之類。起身翻了幾本,什麽“麻衣”“柳莊”的相書、〈〈玉匣記》類的民間俗書應有盡有,不禁一笑,卻對王保兒道:“你帶人回避一下,我和你五爺說幾句體己話。”王保兒答應一聲,嘴一努,所有的太監、老婆子、丫頭都肅然退了出去。

  “皇上,”弘晝目不轉睛盯著乾隆,呐呐問道:“出了什麽大事麽?”乾隆沉重地點點頭,仍回床邊坐了,沉默半晌才說道:“算是不小一件事,還沒有坐定查實——查實了就得廢了這個皇後。我是滿腹的苦惱,也只能在我兄弟這裏訴訴……”說著便拭淚。弘晝驚悸地顫了一下,說道:“……皇上,您精熟二十四史……這真的是非同小可!前明四大案裏就有‘移宮案’,幾百朝臣齊給您跪到乾清宮,請您收回旨意,您該怎麽料理?冊封、廢黜皇後都是震動天下的大事,宮闈裏頭有些事說不清道不白,要給人說閑話的……”

  乾隆點頭嘆道:“這些我都想到了,昨兒晚一夜都沒睡。不見見你,我也無心見人辦事兒。那年我南巡,你在北京闖宮、救颙琰子母,我還疑你大驚小怪,誰知竟是你對!”因將昨晚建福宮夜審太監的事情端詳說了,又道:“家醜不可外揚。但你思量,真有這事,她這皇後還做得麽?我……我六十多歲的人了,這麽個離心離德的人朝夕伴著,還要一道兒葬進陵裏,受得了麽?可是,要抖落出來,也真不敢說‘善後’二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