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8 窮家女不竟承貴寵  智劉墉剪燭說政務

  來的果真是葉永安。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一邊在門洞裏跺腳,撲打身上的雪花,一邊抱怨,都是一口京腔,“三爺我走過多少碼頭,這回算栽在你們這起小癩蛤蟆手裏了!這算怎麽回事呢?還要跟著你逃難!”走在前面的葉永安道:“肖三爺,您省點事成不成?好意思的,這都是命!紅果園要不出事,八擡大轎擡您您肯跟我來?這都怨姓湯的,他要硬頂著拿人,這會子——“他突然頓住了,嘴張得老大合不攏來,僵在東廂門口:他看見人精子站在屋裏灶前,一臉冷笑在盯視自己!

  “這可真是冤家路窄啊!”人精子目光陰郁看著葉永安,口氣又緩又平,“你可真能耐!你賭輸了家當,你姐姐替你還債,還又賣你姐姐的兒女掙錢發財!兩千兩銀子,數目不錯吧?還有你外甥子呢?男孩子是多少,你還敢反咬一口,說我們是賊!”

  葉永安驚恐地看著人精子逼近自己,瞳仁縮得幾乎豌豆大小,映著燈放著賊亮的光,腮邊的肌肉一抽一搐,雙腿抖索著向後退。突然他雙膝一軟“撲嗵”跪倒在雪地裏,掄圓了胳膊左右開弓一記一記猛扇自己耳光,沒口子說:“大人饒命!大人饒命!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是畜牲!我是畜牲……”門口那個肖三爺起初看愣了,嚇怔了,此刻醒過神來,大叫一聲“不好!”掉頭就跑,人精子隔著兩丈許順手一推,他竟沒有逃過這一劈空掌,一個踉蹌絆在門檻上直摔出去摜了個狗吃屎!兀自在雪地裏打滾掙紮,人精子一擺身子撲出去攔腰提了回來。那葉永安己連爬帶跪到惠兒跟前磕頭求饒:“千不念萬不念,念在我和你娘一母同胞……舅舅是糊塗油蒙了心,跟著歹人下了水,也是身不由己……屋裏這位爺是貴人,只要你肯替舅舅求個情兒,高一高手舅舅就過去了……他頭在地上碰得砰砰作響,鼻涕眼淚地連哭帶嚎夾央告:“惠兒惠兒……舅舅早年不是壞人……你小時候兒騎在舅脖子上看廟會,給你買小木梳紮頭紅繩兒……舅舅這是吸了鴉片,一步一步逼得走了這條道啊……嗚……饒了你這不成器的舅吧……”

  小惠原先兀立不動,聽到後來已是淚流滿面。人精子在旁喝命:“跪好!都他娘給老子跪好!呆會兒我們主子醒了再發落你們!”這才認真看那個姓肖的,原是個禿子,光溜溜一個棗核腦袋一根毛也沒有,在燈底下齊明發亮,人精子笑罵道:“你是哪個廟的賊和尚,也跑出來當人販子!”姓肖的大約嚇破了苦膽,臉色泛青形同白癡,跪在雪地裏只是打噤兒。惠兒笑著,一轉眼見他這光景,撇了撇嘴,要笑又止住了,啐了一口正要說話,聽見颙琰床上翻身,忙幾步趕過去問道:“爺,冷麽?”

  “我……熱上來了。”颙琰喃喃說道,“扶我起來坐著,給我倒水……”他抖著手要揭掀那幾床被子,卻只翻開一個被角。惠兒忙扶他坐起身來,黃老七張羅著端水過來,說道:“我也有這病,爺必定想喝涼的,那只一時受用,下回犯冷時更難受,就是溫開水多喝一點的好……”颙琰就小惠手裏將一大碗溫水瓊漿般一吸而盡,又解縛了背心,暢開袍扣靠墻坐著,雖然仍是熱,小惠跟前已不宜再脫,但精神已經見好。喘氣定心好一陣子,說道:“方才的話我都聽了,想必是我的身份明白了才有這事。小惠,你這舅舅真不是東西,你說,要他。死要他活?”

  小惠恨恨地看了一眼葉永安,嘆息一聲,低了頭思量半晌,問道:“我娘呢?”葉永安面如土色,巴巴地看著她,聽見問話忙搗蒜價磕頭道:“你爹你娘你哥都在,都好!方才劉大人傳話叫過去了,我們瞧著風頭不對才……才逃出來的……”

  “劉大人?”颙琰問道:“是劉墉麽?”

  “回……回老爺大人……小的不知道劉大人官諱。只知道是打德州來接欽差的劉大人……”

  “同來的還有誰?”

  “小的不知道……這裏馬太尊、劉太爺都傳過去了。看樣子是北京來的大官……”

  這不用再問,必是劉墉他們迎到了滄州。不但颙琰松了一口氣,人精子懸得老高的心也落了下來。人精子道:“主子這會子病著,不必費精神問這雜種話。這樣的東西活著只會禍害人,不如一掌打殺了省事!”嚇得葉永安又復向小惠連連求告。小惠紅著臉向颙琰蹲了個福兒,說道:“論起我這個‘舅’,這麽沒天理沒人倫沒王法,就死他一百個也不足惜兒,就我心裏真是恨死了他——就算不是舅舅,是本鄉鄰居,有他這麽下死手把人往火坑裏扔的麽?我是你的親外甥女呀……”說著,眼淚已奪眶而出,掩面唏噓著又道:“可說回來,他畢竟還是我舅……爹賣房子替他還債,媽說天不看地不看,就看著我外婆老了,算是替她盡孝……他家裏還有我兩個表弟,也都還小。殺了他,他一家子更沒法過……”幾句話說出來,竟真的觸動了葉永安天良發現,突然伏地慟號一聲,熱淚長流,說道:“小惠兒……你別說了……你舅不是人……你也別替我求情了……叫爺一刀殺了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