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月昏五鼓 13 說宮變紀昀布誠心 憾紀律提督整衙務

  紀昀畢竟天分極高機敏過人,心裏一陣緊思量己回過神來,一撩袍角跪了下去,說道:“記得皇上禦極之初,即下旨令天下收繳《大義覺迷錄》,同時詔告天下‘從此以寬為政’。臣以為不是這本書有違礙失實之處,恰恰是為它大真太實了,與皇上以寬為政仁施天下大旨有所不合。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即合大道,亦不可對下愚言之,何況此類天家勃谿內廷爭角?臣願皇上從此不言此事,臣亦從此緘口。我皇上誠孝通天,仁義遍施寰字,內外法度肅然,天下境內隆治。宗室藩籬敦睦,不宜以無謂之思致勞聖躬之神,則是天下之福,臣工之福,皇子阿哥之福!”

  “你起來,這又成了奏對格局了。”乾隆笑道:“你是朕的心膂股肱麽,朕隨意說說的,就這麽鄭重其事起來。”紀昀沒有起身,叩頭又道:“皇上,君無戲言。”乾隆“嗯”了一聲,又道:“起來吧。”

  紀昀小心爬起身來,正要轉換題目岔開了說話,乾隆又道:“風起於青萍之末。也不是朕在這裏無病呻吟。聖祖何等天縱英明,晚年只作了一件事,就是《洪範》五福裏的‘終考命’!就是阿哥,八叔、九叔、十叔從根上說難道是壞人?大利當前形格勢禁,不得已就進了鋼網鐵陣。朕跟前這些阿哥,沒有早早給他們差使,一來朕身體康強,用不到他們,二來‘差使’就是‘權’,給他們權太早,就容易結黨生事。但總歸不讓他們辦差,到頭來就會變成一群一無所能的廢物、飯桶,或者像李後主那樣的,只會吟風弄月的亡國之主——你說這事何其難也!”

  紀昀至此才大悟了,乾隆特特留下自己,是要咨詢這麽一件特大政務。這固然是人臣難遇的信任遭際,但也事關天家骨肉親情,一言之失即是萬劫不復之禍!秦二世胡亥之變,蒙恬受難;漢七國之亂,晁錯遭誅;說到根上,嶽飛慘死風波亭,秦檜只是參贊,真正的原由是宋高宗懼怕這位將軍迎回徽欽二宋……自古往這種事裏攪和的,十有八九不得善果,其中也不乏才智卓越的賢勇之士!他皺眉思量良久,從容說道:“皇上,此種大事唯是聖躬獨裁,外臣豈敢妄作迷言,既蒙皇上垂愛器重,臣有點駑鈍想頭直奏不隱。皇上慮得太深了——康熙朝與乾隆朝是大不相同的,不宜等量齊觀。”

  “哦?朕事事法天敬祖,以聖祖之法為法,怎麽‘大不相同’?”乾隆問道。

  紀昀一頓首,說道:“歷朝各代興替,稱祖皇帝的只有一位,但我朝卻有三位。太祖是肇基之祖,世祖是開創之祖,聖祖名為守成,實同開創,所以也稱為‘祖’。皇上萬年之後,只能稱‘宗’,這就是不同。”他擡頭看看,見乾隆笑容呆滯,一個微笑接著說道:“皇上不必為‘宗’字懊喪,其實史上最為出類拔萃的倒是唐太宗——大凡祖皇帝所遇,都是烽煙四起、天下放蕩之時。撲滅各路諸侯,收伏天下英雄,粗定太平。因為收拾金甌破碎,接的是民不聊生的爛攤子,所以容易見功。我皇上繼聖祖世宗謨烈,發太祖世祖余緒,接的是如花似錦的大好江山。入知創業難,孰不知守成發揚更難!皇上文治漢唐之下無與倫比,武功直追世祖聖祖,英明天縱千古一帝已成定論。這就與聖祖大不相同。這是一。”

  “嚯,還有二?”乾隆仍在笑,但都已不再“呆滯”。

  “不但有二,還有三。”紀昀定住了心,更說得暢若流水:“聖祖早立太子,請阿哥協理辦差,各擁重權,當時三藩之亂,繼有準葛爾之變,且有台灣作戰。雖為的是安邦定國,有形勢不得已之處。但阿哥久處藩邸,又有兩立兩廢太子之變異,就釀成奪嫡慘變。聖祖是仁德之主,阿哥,皆非不孝之子,都為形勢所迫,演成遺憾,今皇上立極已四十年,有金冊注名、宮藏立儲制度。阿哥出則專辦一差,入則退居東宮讀書,並不知大位傳之於誰。且皇上春秋鼎盛乾綱在握,阿哥們毓華茂德,父子敦睦內宮熙和。臣以身家性命擔保,斷不至有狼子野心覬覦大位的,這又是與聖祖大不相同的。

  “其三,前明滅亡,原由甚多,皇子分藩而居,戶居素餐百無一能也是其一。聖祖反其道而行,各阿哥建牙開府手握重權,與太子分庭抗禮,彼有好竽我有好瑟爭勝鬥奇難分軒輊。太子失位群龍無首。聖祖晚年倦政,又有太子喪德失行之亂。阿哥們各自雄據,才有後來尺布之憂。今皇上獨攬聖裁,並無分權之舉,這又是不同之處……臣願皇上勿以在位日久自疑,也不疑各位阿哥,這就是天下社稷之福了。”